“重听”经典

作者: 亓君毅

约翰·伯格是英国当代艺术批评家、小说家、画家,其艺术批评论著深受关注,至今仍有广泛影响。但正因为如此,他在其他方面的成就常常被忽视,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小说创作方面。此外,近些年来海内外学者对于约翰伯格的小说研究大多集中于现实意义上的认识,对于其叙事策略领域的研究鲜有涉足。在1972年获得布克奖之初,小说《G.》虽然凭借其实验性的风格引起了一些争议,但在之后的几十年里,这部小说并没有引起国内外学者们的持续关注,对它的研究可谓是屈指可数。傅修延教授是国内较早关注听觉叙事的学者,他不断地探索,提出了“重听”经典的行动并付诸实行,为文学叙事研究开辟了新的天地。听觉叙事研究通过梳理声音在文学作品中发展演绎的多种样貌,“聆察”文学作品中的声音,对文学“经典”进行新的解读,使一大批文学经典在“重听”下绽放出新的光芒。因此,本文希望可以通过听觉叙事理论对小说《G.》进行经典“重听”,既可以重新认识经典,以一个新知、新视野观照经典,获得一个对经典的新理解,同时也为以后研究约翰伯格的现代小说叙事艺术提供一个新的角度,重塑其文学上的价值。

一、“重听”下的文本

在《听觉叙事初探》中傅修延教授提出了“音景”这一听觉叙事的重要概念。“音景”即声音景观,是文本进行叙事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他看来,正如“观察”与“聆察”构成一对视听范畴一样,故事发生的“场域”也有“眼见”“耳听”之分。此外,傅教授认为,听觉叙事不是由单一的声音现象独自完成的,而是得益于不同声音景观的组合叙述,它们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听觉叙事。

“重听”下的小说《G.》音景极为丰富,其中既有雷声风声、涓涓细流的自然之音,又有鸟啼犬吠、马儿咈咈的动物声响,更有现代社会百态之声不绝于耳:清脆的皮尺声、跳动的钢琴声、缓缓驶过的马车声、跳动的时针声伴随着G.的整个童年时光;逃亡时急促的喘息之声、叔父与姨母的窃窃私语之声、士兵行进时沉重的步伐之声、战地里呼天抢地之声冲击着读者的耳膜;皮靴的摩擦声、喑哑的歌声、压抑的呜咽声不断回荡于读者的耳畔。细数小说中的音景,其种类不会少于30种。

此外,“音景不光由声音构成,无声也是音景不可或缺的成分”。约翰·伯格小说《G.》中存在不少无声音景,它们大多通过作者的叙述视角,以凝固时间的方式造成一种故事画面的短暂中止,这样小说中的人们往往就可以通过保持静默的方式来获得小说文本一段时间的相对无声。并且小说《G.》中叙写无声音景词汇颇多,如“stillness(静止)”“without saying a word(一言不发)”“quiet(宁静)”“dumb(不能说话的;使沉默)”“calm(平静)”“silence(寂静)”“peaceful(平静的,安静的)”等,其中“silence(寂静)”一词出现的频率且多达二十几次。这些多重声源在小说中往往交相穿插,发挥着其各自的功能,带着不同于彼此的鲜明特征组合成不同的声音背景,构成了小说里社会百态之声。

同时,为了更加生动明确地表达社会百态之音,贴近现实,约翰·伯格还投入了象声词的使用。例如,“He let out his breath in a hiss. (他嘶嘶地吐出一口气。)”此处的呼吸活动属于一种不发声的事件,在这里通过运用“hiss”这个象声词加以补充修饰,就使得文本中该行为得到了强调。G.遭遇了枪击,经历了包扎救治后陷入了对当时的回忆,枪击声带给他了太多的联想,但最大的感受是活着“是好的”。“hiss”这一象声词的应用,既侧面反映了当时G.的身体状况极差,又表现出了G.内心的恐惧不安情绪在那一刻得到短暂释放,使读者能够更加理解当时G.的处境,从而实现与主人公G.之间情感的共鸣。象声词的灵活使用不仅可以加深读者对声音的印象,也可以使其文本内容中细致生动的描写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的脑海中。

小说《G.》中多元化声音景观的叙写为小说中静态的视觉画面注入了动感效应,让文本中叙述场景更具鲜活的流动性,极大地提高了读者的听觉感知能力。在此基础上,丰富的音景不仅有力地渲染了小说氛围,还有效地推进了小说的叙事转换,比如在小说《G.》中,作者在叙述灯火通明的旅馆时,“在旅馆里,越来越多的电灯被打开了。灯泡散发着是硫黄色,从酒店一楼的休息室可以看到斯卡拉的柱廊”,下文突然写道,“客人们站在高窗前向外看去,此刻远处传来了喊叫的声音。在通常情况下广场上是空旷的”。在这里,作者灵活地运用远处骚乱声将叙事空间转入另一个场景之中,将两个不同的场景相互交叉展开叙事,这就巧妙打破了传统叙事单一的线性结构,使得文本呈现出一种电影般的立体空间感,也在一定程度上为读者提供了感知小说叙事内容的场域。

二、“重听”下的人物形象

《G.》的主人公G.是一个典型的“唐璜”式的人物。他是一个意大利商人和其美国情妇的私生子,从小被母亲寄养在表叔的农场里,缺少父母的关爱,没有朋友,性格孤僻冷漠。“在文本中,一些标志性的声响对典型形象的塑造有着重要作用。”作为声音的接收者,人物在听到声音后会作出相应的反应,因此,这些反应可以清晰地呈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甚至可以使人物形象更加明晰。约翰·伯格对于G.的人物塑造是非常成功的,这离不开其通过听觉对信息的处理。

G.罹患人格缺陷症,主要是边缘性人格缺陷和回避性人格缺陷。因患有此类心理疾病,G.在日常人际交往中常常保持沉默,将自己置于孤独之中。这种不良的心理疾病不仅影响日常活动,妨碍正常的人际关系,还会给人蒙上一层消极、阴暗的色彩。长此以往,G.极度缺乏安全感,自我防御心理愈加强烈,“他的冷漠是一种自我保护方式”。

研究表明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是孩童时期,G.之所以罹患严重的人格缺陷,和其童年的生长环境有很大关系。G.从小寄养在表叔农场里,农场里除了他并没有其他孩子,表叔和表姨母乃至农场的仆人们皆罕言寡语,在这种长期缺乏交流沟通的环境里,G.的整个童年时光可谓是处于一种“无声”状态。这种相对“无声”的音景,对于G.的性格塑造具有深刻影响,因为这种相对静谧的空间会促使G.以更加敏感的听觉神经面对外界的声音,以独自倾听的方式来审视自我存在,比如在孩童时期身处静谧空间之中,G.对钟声的反应就可以证明相对“无声”音景是其人格缺陷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钟表滴答声伴随着主人公G.的童年时光,在悄无声息中影响着其早期心理的发展,文中提到“餐厅里有一个年代已久的敲钟,这座钟的嘀嗒声对此时此刻独处在房间里的男孩有一种催眠作用。指针的跳动仿佛诉说着时间的无穷无尽,这使男孩沉浸于其中;但滴答声充盈于时间之中,每一步的跳动都在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为其带来一种深深的压迫感”。指针跳动声之所以得以凸显,是因为其周围这个相对静谧的餐厅大环境,这时静谧的空间为主要声音景观,无声音景将G.置于“独听空间”,身处其中G.的情绪值降到底端,达到其身心上一种静默。静默空间下,时针有规律性地跳动声得以凸显,使主人公“聆察”并更加敏感,G.周围的相对无声音景被打破,而紧凑的时针声无限放大并占据其四周,渐渐地G.的心理上开始出现波动,在他看来紧密规律的跳动声无时无刻不在敲点着他,力图告诉他时间流逝飞快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如同挑衅一般,不断否定着他,这不得不使G.开始变得焦躁、压抑。长此以往,这种相对“无声”音景的环境,导致G.内在的空洞与匮乏,无法缓解其内在压力导致的负面情绪累积,逐渐开始萌生出孤僻、抑郁的倾向,就这样G.的病态心理通过声音被催生、呈现出来。

三、“重听”下的主题呈现

主题作为小说必不可少的构成要素之一,需在具体丰富的感性形态之上进行一种理性把握。主题的深刻呈现离不开各种叙事策略,这和人及人的感官如视觉、听觉、味觉等有着必然的联系。听觉叙事对小说主题的呈现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G.》中,约翰·伯格叙写的多种声音为读者呈现出生动的立体声音景观,提升了耳朵的听觉感知能力,使小说主题在视与听的共同作用下得到深化。

小说的最后,作者用着近似平静的语气向读者叙述主人公G.悲哀的结局走向,用自己的沉默来有意地营造出一种“短暂”的静音效果。“如果G.在那四个人走过来的时候就与他们斗争,他们接下来的搏斗可能需要几页纸来描述。但他并没有挣扎。另一方面,如果他在没有任何反抗的情况下向他们屈服,也可能需要几页纸来描述他对死亡的接受,但他并没有反抗或屈服。之后发生的事情可以很快说出来,那么之后剩下的一切,就通过我的沉默来做最后传达吧。”G.游走于暴乱的人群当中,被当作叛徒挟持,面对此时激进火热的场面,G.摆出了一副冷漠麻木的态度。他既不愿意反抗证明自己身份,又不愿意向簇拥着他的起义群众妥协。这种萎靡沉默的精神状态使其与周围那些义愤填膺的反抗者们格格不入。在他看来,自我存在的意义并不大,于是面对激烈的游行群众的挟持行为,他并未大声抗议或进行反抗,而是漠然选择任凭摆布。兵荒马乱的场景唤起了他早年埋藏在心底那份对于死亡的恐惧,但此时极度萎靡精神状态下的他在“回避”“反抗”“接受”中选择了坦然“接受”。在这一刻G.与长期困扰他的“死亡”和解,不再回避,不再恐惧。无声的沉默是他能够作出的一种注定悲剧的反抗,这也成为他身上仅有的勇气。

文学经典要想具有历久弥新的现实意义,批评角度与理论资源的不断更新至关重要。徐强认为,新时代文学的一大贡献,就是克服视觉中心主义而朝向听觉审美范式的转变。小说《G.》作为一部音景丰富的文学作品,以多样化的声音景观赋予了小说独特的魅力,极大地丰富了读者的听觉感知能力和听觉想象力,使其对小说的理解更加深入彻底。约翰·伯格对小说中多重音景的独具匠心的编排,为其文本叙写搭建了多种听觉叙事空间,该叙事空间下丰富的声音相互交织,构成了一幅立体的声音景观,对小说人物形象塑造,小说故事情节的建构,小说主题思想的呈现发挥着重要作用。通过“重听”经典,“声”临其境,不仅阐扬和丰富小说的现实意义,展现小说的艺术魅力和美学价值,还为今后的读者们感知人物形象和思考世界提供了新的方法,同时也弥补了视觉霸权、感官失衡的现象,继而为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新的方法与范式。

(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作者简介:亓君毅(1999—),女,山东济南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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