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

作者: 麾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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麾少,生于上世纪80年代末,河南叶县人,供职于国内某头部影视公司。文字创作包括小说和剧本等,小说见《莽原》《俪人》《青春豆》等杂志,影像见CCTV-10、广东卫视、PPTV、腾讯视频等媒体。

1

吴浩坐在他面前,眼睛的余光落在距他站立点四十五度之处,但吴浩仍能捕捉到他的踪迹。吴浩的身形一动不动,他的手动了起来,吴浩的坐姿懒散疏狂,表情始终如一,吴浩知道,当对方的行动结束,自己就成为了对方的玩具。

他会把自己挂在墙上,成为时间的玩具。

吴浩打算给自己画一幅遗像,他三十岁,生无可恋。

他却突然停下忙碌,对吴浩说,你的状态不对。

吴浩盯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他说,画不下去了。

吴浩继续盯着他,仍没有说话。

他说,听闻你是文字工作者,大概会了解那种感觉吧,人在阅读的过程中,如果对文字产生了轻视,难免会对接下来的内容排斥。看到吴浩点头,他继续说,现在,你这张脸上的表情,给我带来的,就是那种感觉。

他继续说着,语速不快,却不止不休,后来他说了些什么,吴浩已经听不进去,索性把它们忘记。

吴浩有些坐不住了,在生活中,他从不接受别人跟他谈及文字,无论批评还是赞美,他都羞于谈说,这是他多年的坚持。说实话,作为写作者,吴浩从文字中获得的实际利益并不多,他写过不少,在小范围被称为天才,但也只是互捧罢了。他的东西很难发表,归其原因是他从不主动投稿,虽然勉强算是个作家,却鲜有作品流通于市面。造成这种结果的,一方面归咎于他的创作理念,语言大过故事,他坚持每一个落下的文字都要立体、好看,像艺术品,要有生命,因此无法接受一个人为了现实利益去写讨好别人的东西;另一方面则归咎于他的自尊心,一旦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就会无比敏感,在文字上,他从不委曲求全,苟且偷安。相反,他又通过文字获得过一些什么,他的工作,看起来相当体面,那是文字换来的。这让他多少有了点虚荣心,而虚荣心背后,是对自己无比的轻视。

他知道,让他矛盾不安的正是那些声音,它们无法消除,因此让他对自我产生怀疑。

后来,他干脆一直写,在真空世界,他忘记了写作的初衷,只是写,用文字来逃离,或者抗争,冥冥中的神秘力量越是打压他,不让他发出来一个字,他越是要写下去。

三十岁前,吴浩内向,保守,善良,温和。

他在深夜帮助邻居找到过丢在花园里的小狗,顺手帮人助推过无法轻易挪到楼梯上的摩托车,当小男孩囿于身高无法按下电梯按钮,他会抱着对方让他完成。在工作中,吴浩同样受到好评,他在冬天多准备几个热水瓶,早早把开水打进去,并把茶叶放在随手可及的公共区,有时,他还会冷不丁蹦出一个冷笑话,为那些疲于久坐的人分散压力。

这是吴浩打开世界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他成为他们的一员,从不被排斥。但吴浩知道,他离他们越近,就离另一个世界越远。

一直如此,三十年来,人畜无害。而这一天,是吴浩三十岁后的第三个月,他接到一个久违的电话。寥寥几句后,他转身,跟自己相伴多年的妻子走进民政局,去办理离婚手续。一切显然那么自然,仿佛水流淌在水中。

2

回过头来,在吴浩长度仅三十个单位的生命线上,对吴浩产生巨大内心动荡的事情一共有三件。

第一件,发生在7岁。当时吴浩读小学,二年级,那是个傍晚。在一个丁字路口,他的父亲将自行车反复砸在他的身上,引来路人层层围观。吴浩的幼小身躯像断线风筝一样被逼到角落,在人群中变成一个笑话。吴浩记得很清楚,他的父亲需要他承认一句谎话,但两人各有道理,互不退让,这件事成为二十年来父子间无数次摩擦的导火索。因为那天,最后在武力下,他选择了屈服。常常,站在镜子前,他会对过去有种突如其来的恨,甚至鄙夷。

第二件,发生在12岁。吴浩已茁壮成长,在初中,他品学兼优,是被人羡慕的对象。出于班长身份,吴浩常站在门口,用中指和食指夹一支粉笔,像个忧郁寂寞的诗人,尽管那时他尚不知诗人的含义,只是觉得动作很酷。一次自习,隔壁班跑出个女孩,发丝卷起,回眸一笑,那一刻,他决定,要用生命去守护那一双眼睛。他想起曾经的约定,基于一部小说,一个杨姓少年和一个龙姓姑娘十六年的守候,结出相遇的果实,而现实的十六年后,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吴浩跟一个陌生的女人举办了婚礼。

第三件,发生在昨天,距现在还不到24个小时。昨天是周六,吴浩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是昨天中午,一阵微风吹来,他开始感到困乏,然后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再然后,他做了个梦,在梦中杀了一个人,醒来后,他满身大汗,梦里的那张脸却已化作云烟,于是他来到浴室,把冷水打开,冲刷着肉体,但没多久,电话响了起来,妻子大声喊他,并把电话拿了过来,接通电话的一瞬间,他有点恨妻子,她为什么要把这个陌生的电话拿给自己。

吴浩全神贯注听电话里的声音,他说,喂!电话那端也说,喂!然后,他保持了沉默。

他听到电话那端说,你还爱我吗?在沉默中,问题像个钩子,一下子勾起了所有往事。他知道,这个陌生号码的另一端,是一双清澈的眼睛。她仍在问,你还爱我吗?吴浩走出分离区,对着镜子,说,爱。她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要结婚了,但是我不爱他。

吴浩继续沉默,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她又说,我想说的是,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私奔?声音似乎有点喘,在他听来,那是足以让人心碎的语言。她说,下周一是我的结婚日,我害怕,但是我想,我们有48小时的准备时间,你现在去离婚,然后,我们在一起,好吗?这一句,吴浩愣愣地对着电话,回答,好。

如果说这十几年来吴浩一直在写作,倒不如说他一直在通过写作逃避现实,他要求自己笔下的人物达到完美,但他却知道完美是不存在的,一个渴求完美的人无非是在制造不可抵达的借口。

这个电话,他一共只说了三个字。喂、爱、好。这三个字,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或者说,他这一生都没有真正改变过,命运的导航让他曾经产生了偏离,让他误以为抓住了什么,此刻,他又一次回到了自己,他的面前,再一次空空荡荡。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组合成了他三十年来的美好与梦魇,无数个夜晚醒来,他用冷水冲刷肉体,在镜子中看着那个冰冷可怜的自己,然后悄悄走上阳台,想从天空中找到北极星。

此刻,吴浩又一次站在阳台。星星越来越少,因为污染,即使凌晨,天空也常是一片朦胧,吴浩感到孤单,他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这个城市的一员。

所有人正在被所有人遗忘,而孤单会让一个人消失。不知何时,他心里冒出了这句话,就像一个符号,一句咒语,台词一样的句子,反复悬挂在脑海,让他在很多个寂静的时刻坐立不安。

吴浩有时极狭隘,他能意识到这点,这种任性,在一个人的身上不可复制。吴浩没有信仰,也不相信那些怪诞离奇的传说,只是他觉得,尽管神话总在人的口中制造,但它们历经千年而不衰,便有其可贵之处。那些神秘的力量,像深藏在铁盒子里的秘密,人类失去钥匙而无法打开,答案永远不可捉摸。

3

妻子一言不发,听完吴浩的话,陪同他走进民政局。

在柜台前,妻子看着吴浩,问他,不爱了吗?吴浩摇了摇头。妻子又问,爱过吗?吴浩依然摇了摇头。妻子笑了笑,有点凄楚,说,那好吧,孩子归我,剩下的你先选。吴浩说,我只有这身衣服。妻子说,不打算一块吃个饭,跟孩子告个别?吴浩沉默了一下,说,不了,孩子的事,我一直知道……这个时候,妻子的身体开始抖动,眼里闪出泪光,她说,为,为什么?吴浩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他没有解释下去,只是换了个认真的表情,像一株宁静的植物,他说,人总会带着秘密老去。

吴浩没有成功办理手续,进了民政局,才知道“离婚冷静期”这个词语,就是说,在盖章生效之前,彼此要经历一个月的情绪缓冲。走出门,他给妻子叫了一辆车,目送她离开,然后给自己也叫了一辆。

接下来的路宛如盘蛇,多次峰回路转后,出租车停在一个逼仄的巷子,吴浩下车,扫了眼周围,指挥出租车平安倒出。

他走进一个陈旧的小区,在一栋矮楼前停了下来,掏出手机,拨打电话,盯着三楼的某个位置。

吴浩等过她十六年,在此期间,他请她的家人吃饭,那时的吴浩相当内向,几乎使用了全世界最大的勇气完成那件事,但换来的,是她母亲的阻挡。

那个中年女人微仰着头,说,我女儿要嫁给高干的子弟,尖锐的声音扎进耳朵,让吴浩终生难忘。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了。又过了几年,吴浩买了套并不算大的房子,结婚时,她参加了婚礼,台上台下,两人目光犹如短兵相接,交织的刹那,吴浩故意露出笑容,让自己显得幸福。

他记不得那一刻她的表情,也就是那一刻开始,他让自己学会了忘记,后来,他沉浸在写作中,在小说世界无坚不摧,而在现实世界,他常常忘记很多事,记忆也变得越来越差。

到底是何时起,开始被处处压制呢。

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吴浩等待着,话筒传来留言提示。

吴浩挂断电话,点了支烟,端详着打火机,青铜外表已经显得斑驳。这么多年,他一直带着她,仿佛怀揣秘密。她不喜欢他抽烟,却送了他一个昂贵的四叶草Zippo。

半盒烟殆尽,电话还有半格电,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好在此时电话回了过来。吴浩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了她的声音。

是她。吴浩心想,你知道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吗?十六年后,你的一个电话,我抛妻弃子,成为众矢之的。你可知道,这十六年来,我储存了多少故事,多少情诗,想要把它们揉进时间,一字一句讲给你听。

但电话那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连贯的话。准确地讲,那头先是沉默,然后是哭泣,再然后,是一个个断裂的句子。吴浩紧张地听,生怕错过每一个重要的词语。电话里抽泣着,说,我、我妈,知道了我们的事,说绝不会,再让我见到你。吴浩像挨了一棍,问,不是要私奔吗,怎么会这样?电话那头说,她就是已经知道了。吴浩木讷地说,那你怎么想?对话那头说,我想我们在一起,可我妈只有一个,我爸走了,我不能再让她伤心。吴浩用力握了握手机,说,我明白了。电话那头说,对不起。然后是一阵沉默。吴浩说,没关系,一个人两次跌进了同一条河流而已。

然后,电话那头像断了线一样沉默起来。

吴浩说,没有其他要说的吗?电话那头说,没,没了。吴浩说,那就挂了吧。就在电光火花的一刹那,吴浩突然喊道,等一下。

他几乎能顺着电线感到她的紧张。

他说,我问你个问题。电话那头说,什么?吴浩说,我要听到真话,你爱我吗。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可能爱过吧,我也不知道。吴浩笑了,说,我明白了,祝你幸福。然后,惜字如金的吴浩突然多了句嘴,他问,那个人,他有奔驰吗,有别墅吗?

说完这句,吴浩笑了,他感到电话那头变了语气,带着憎恨,电话那头说,有,他有,他什么都有!吴浩又笑了,说,那祝你幸福,祝你妈也幸福啊。

吴浩立刻挂断电话,没有给对方任何反驳的空当,他彻彻底底满足了。

他看了看脚下,满地的泥土,二十年前,他常常经过这里,曾经他每天都在渴望夜的降临,在这条路上,穿着干净的鞋子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陪伴着另一个人,直到黑暗巷子的尽头。

4

吴浩整个人变成一片空白。唯一的思想是,他对自己的单纯感到羞耻。

在现实中,他常常想办法去保护一种天真,作为写作者的自恋让他对那些天真充满了爱护,这种行为看起来有些荒唐,但却乐此不疲。

一阵风吹来,他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她这些年每天准备的早餐,想到了那些挂在阳台的内衣裤。突然,一切似乎重又变得明朗。

吴浩深深呼吸,刚刚,他还对“婚姻冷静期”这种举措嗤之以鼻,现在却不禁有些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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