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的夜静悄悄
作者: 万军
万军,80后,陕西安康人。毕业于延安大学鲁迅艺术学院。曾在《北京文学》《诗刊》《诗选刊》《星星》《延河》《牡丹》《飞天》《北方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黄河文学》《诗歌月刊》等期刊发表作品。
世道变了。当妈的心全是装着孩子。而孩子大了,却撒腿跑得人影都没了。但话又讲回来,你说当妈的,哪个不操心自己的孩子呢?吴桂香也操心她的俩姑娘。可这俩姑娘,都把自己嫁得远远的。大丫头嫁香港,二丫头嫁深圳。一晃好多年不回家。也怪不得人家张五魁背后说风凉话:“桂香那俩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看看她现在,女儿们都是大城市的人了,回不来了。还是儿子靠得住……”
好话不出门,坏话就一下传到吴桂香耳朵里。这搁平时就算了,现在可就不行了。这等于让人指着脊梁骨骂呢。简直就是要人命了。说一千,道一万,还得怪俩女儿嫁得远。但凡遇到大小事,家里连个撑腰的人都没。你说俩女儿要是嫁得好,也就罢了。更何况,俩女儿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心眼重得很。每想到这些,吴桂香气不打一处来。
吴桂香老公死得早,在她五十五岁那年,是得胃癌去世的。时至今日,十年过去,吴桂香一直留守在湖南乡下老家。打从老公死后,吴桂香像变了个人。早先,俩女儿觉得让老娘一个人待老家,不是个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她能再找个伴。老娘有个伴了,她们在外也心安。先是大女儿劝,没用。二女儿再劝,也没辙。
吴桂香年龄吧,不算大。但就是格外显老。当然,她再找个老头,是很好找的。其实也根本不用她找,老公死后就有媒人三天两头上门前来提说,撮合她找。她心灰意冷了似的,任媒婆横说竖说,她都不松口。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刘三说:“桂香是半个深圳人呢,她跟我们咋能尿一个壶里呢。”
风凉话听多了,吴桂香要反抗还击了。但她选择的方式不是跟别人,而是跟自己较上了劲,赌气似的,执拗得很。像一脚蹿进了死胡同,非要把一条道往黑了走。
吴桂香抑郁了。三甲医院的老医生诊断:重度抑郁症。吴桂香俩女儿是知道的,这种病,不亚于鬼找了个替身,难缠得很。而在乡下左邻右舍看来,吴桂香太清高了。女儿们嫁给大城市的老板了,她目中无人了。村子里都快容不下她了。吴桂香越不爱讲话,人们越觉得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想再嫁,又没人照顾,俩女儿惆怅了。走出医院时,大女儿跟吴桂香说:“妈,我在香港房子空间太小了,不然就让你去我家住。要不你就住深圳二妹家?生活费我全包了。”
吴桂香说:“我哪里也不去。”二女儿阿凤吞吞吐吐地说:“妈,你来我家住……当然是可以的。就是我……我这里吧,就怕你一时半会不习惯。但是呀妈,我给你说哦,只要你一习惯,这就好了。”
吴桂香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我哪里也不去。”看来是死心了。谁的话,吴桂香都不听了。不去俩女儿那里,那她只能一个人守在老家了。刚开始,俩女儿总觉得于心不忍的,但慢慢也能够接受。她们认为,老娘一个人喜欢在老家待着,那就暂时先待着吧。吴桂香也觉得自己没事,慢慢习惯了一个人在老家的生活。
在乡下老家,吴桂香无论多晚睡觉,第二天七点起床,雷打不动的,看着生活很是规律了。她每天早上起来,猫着腰,双手握紧一把扫帚,缓慢地迈着八字步,在房前屋后,刷、刷、刷,扫得极其认真。就算那一块看上去是干净的,吴桂香依然要给“梳妆打扮”一番。待房前屋后的角角落落打扫完毕,她放下扫帚,慢慢移步屋内。进屋后,她开始用温水洗漱,先是从盆里捧一捧水,往脸上一泼,双手扣在脸上,上上下下不停地搓着。她反反复复,不急不慢地往脸泼水,用手搓揉……待洗漱打理完毕,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时间对她来说,现在就是用来慢慢消耗的。吴桂香感到有了点胃口,便下菜园摘菜。同样的菜品,她要站在跟前挑选半天。摘完菜就是冲洗了,吴桂香一遍又一遍洗着,手还不停地拽起菜叶,在手掌翻两遍,再用指头滑几下。接着洗。切菜时,她习惯性将刀刃在菜之间稍做停顿,然后脚后跟微微踮起,一刀下去。无论是什么菜,都切得精致极了。吴桂香不愧是当年村里大事小事的掌勺人。炒菜的火候,调味,没有恰到好处,也算拿捏得当。做饭的时间虽显得无比漫长,但慢工出细活了。荤一碟,素一盘,再来个汤。营养搭配看上去,很是讲究的。待饭菜放桌,吴桂香一副胃口大开的架势。她缓缓地坐下来,一只手搭在锈迹斑斑的八仙桌面,另一只手缓慢地夹菜。还没吃两三口,就停了下来。吴桂香手指紧紧地夹着两根筷子,悬半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瞅着桌上的饭菜,正冒着烟,她目不斜视地盯着。隔一会,她又伸手去夹,菜没有直接送进嘴里,而是放在手上的小碗里。她眼珠不动,盯着想吃,却又很难再打开自己的胃口。吴桂香眉头逐渐紧锁,眨了眨眼,湿漉漉的泪,在眼里含着。她微微动动身子,像是要把快滴落的泪给憋回去。她愈是想控制自己不让流泪,眼泪愈是如雨点似的往下滚。空荡的房屋内,她红肿的双眼四下打量着。这个熟悉的家,又好像是陌生的。这时,吴桂香索性筷子往桌面上一扔,屁股像黏结在木椅上,静静地坐着,不吭声。像个蜡像人了。
吴桂香是不跟邻里来往的,她独来独往惯了。邻里有时也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吴桂香常一个人闷头在家,大门敞开着。有时邻里从家门路过,冲着她家门口大喊几声,半晌不见她人影。待对方正要移步离开时,吴桂香身子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格外沉重了。她从屋里慢慢悠悠地出来,眼神冷冷地看着对方,又即刻收回,直愣愣停原地。吴桂香转了转头,环视四周,又镇静地仔细再打量对方一眼,半天从嘴缝里挤出:“进屋坐。”其实是自言自语了。待她招呼说完,对方已早早转身离开了。吴桂香看着对方渐渐模糊的背影,她嘴唇微微动了动,像要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有时她在村子的路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头好像被固定住了,宛如机器人。她僵硬地往前高一脚,低一脚走着。家门前方不远处,有一石桥,桥下有河,清水哗哗地流淌着。吴桂香放慢身子,脚步轻轻地走过桥的对面。再一抬头,二十米远处,有一石墩,石面光滑。她坐下来,目光平移。十米开外处,见一墓地。吴桂香的丈夫,就埋在这。
坟墓周围草木蔓延,像张网,密不透风地罩着。吴桂香坐在石墩上,双手拖着脸,一会低头若有所思,一会又嘴巴小声不停地嘀咕起来,像是在跟身边人说话。这一坐,大半天时间过去了。
夜里,村落变得异常安静。吴桂香门前的那盏灯,明晃晃的,始终在亮着。吴桂香隔一会,从屋内移步出来。她的身影,在灯光下,如年代久远的老照片交卷底片,模糊的,瘦小的。在漫无边际的深夜,在空荡幽静的老屋,窗外呼呼大风吹着。她没有睡意,仿佛这一个村落的夜,独属她的。
寡妇门前是非多,一点不假的。吴桂香虽不爱跟邻里搭腔说话,但邻里饭后谈资都绕不过她。大家闲着也是闲着,话越说越离谱。有人说她被鬼缠了身,中了邪;有人说她心里想找个老头的,一直未了却心愿,心给憋坏了;有人说自她俩女儿嫁给了有钱的大老板,她势利得不行了;有人说俩女儿已不管她了;有人说她得了精神病,养老院是去不了的,只能去精神病医院了。
事实上,吴桂香哪也不去的。她就喜欢在家闷着,大门一关。屋外,那是世界之外了。屋内,就剩下她自己。现在,能让她开口多说话的,也就她接到俩女儿的电话了。
这天早晨,一如往常。过了会,屋里的电话铃响起了。吴桂香麻利(只是比平时快一点)起身,猫着身子,轻微地甩着手,向屋内摆去。她伸手拿过手机,一看屏幕,是二女阿凤打来的。
阿凤性格刚烈,打小就不听吴桂香的,还爱顶嘴。虽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相比起来,吴桂香还是喜欢大女儿多些。大女儿是孝顺点,自嫁香港后,就没回过几次家。难怪老话讲,远亲不如近邻,是有它的道理。吴桂香想见一面女儿。难。看到阿凤打来的电话,吴桂香一张僵硬的脸,还是逐渐松动了。吴桂香拇指用力在接听键上一摁,把嗓门自动提高了点,说道:“凤儿,我以为你大姐打来的呢。”
“你还是我妈不?心里就只操心着大姐。”
“都操心,都操心。”
“现在晚上,睡得好不好呀?”
“睡得好。”
“吃饭胃口呢?”
“也好。”
“药快吃完没?没了就告诉我,再买些。”
“吃着,药还有。”
“你就是瞎操心嘛,心里装那么多事干吗。”
“哦……”
“我现在也好着呢,一个人挺好的。”
“你是清闲了,我外孙子可就……”
“他呀,挺好的,跟着他爸,他也愿意。”
“他爸人蛮好……”
“妈,我们都离婚这么久了,还提他干吗。那就是个挨千刀的!”
“哎……”
“哎呀,你看你,让你别老操心我们,你又多想了。”
“好吧。”
“这才对嘛。”
“嗯。”
“今年你来深圳过年,我到时回来接你。”
“噢。”
“记得吃药呀。”
“嗯。”
“那我不说了哦。”
“好。”吴桂香挂完电话,眼睛瞅着手机屏幕,停了两秒。砖块似的老年机,在她手上颠了颠,轻轻放至桌面。吴桂香转过身,向大门外走去。此时阳光照在门前的珊瑚树叶上。这棵树,早年丈夫栽植,如今苍翠暗绿。片片绿油油的叶片心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小露珠,被太阳光照得一闪一闪的。她的心,也随之慢慢变得舒展开来。暖融融的太阳,照在她的脸颊。吴桂香扬起手,捋了捋头发,发缝稀疏,手掌像触摸到头皮。她坐到椅子上,盯着绿叶上的小露珠,脑里又不由自主地闪现刚才给女儿说的话。她方才脸上还挂着的一丝笑意,瞬间又变得阴沉起来。心像被刀锯拉了下,钻心痛。她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弯着腰,头垂下。四周,静如止水。
转眼,又到了年底。如果俩女儿今年再不回来,这算是第四年头,吴桂香一个人待老家过年了。过年对她来说,和素日没有多大区别。她心里压根儿也不期待了。新年将至,二女阿凤回来了,接她去深圳过年。吴桂香嘴还是硬:“哪也不想去。”最后,还是随阿凤一起坐高铁,去往深圳。
高铁从湖南开往深圳的路上,大雨落下。吴桂香缩紧着瘦小的身子,把头伸向窗外,眼神停在被雾气铺满的窗玻璃上。坐在她身边的阿凤,一边低头刷着视频,一边提高嗓门说:“咱家好多年都没在一起过个团圆年了,今年你呀,想在深圳也好,去香港大姐那里也罢,都随你了。”吴桂香眼神仍定在黑蒙蒙的窗外,半晌不做回应。
到了深圳后,吴桂香整天待在阿凤家里,不下楼,更不用说去街道上转悠了。每天,阿凤问起她了,她便简单回复。阿凤不说,她就不做言语。多数时候,吴桂香一个人静坐在阳台,四处茫然地张望着。
阿凤忙于工作,常常会很晚回家。有次阿凤凌晨两点回来,推开门,吓一跳。只见吴桂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呆的,电视也没打开。阿凤走近一看,发现老妈眼圈红红的,刚哭过似的。阿凤心一酸,说道:“我回来晚,你就早点睡嘛。”吴桂香慢吞吞回道:“睡不着。”阿凤又说:“那你哭啥?”吴桂香把手扬了起来,赶紧在眼睛上一抹,半天回道:“想你大姐了。”阿凤笑着说:“她在对岸呢,离我们很近的,过年时就来看你。”接着阿凤又说:“你这就是乱操心的病,赶紧睡觉去。”阿凤极不耐烦地说完,屁股一扭,蹿进了卫生间。
几天后,吴桂香又问阿凤:“你大姐啥时候来?”阿凤一脸无奈地答道:“过年来,过年来。我都说了八百遍了,又问?”吴桂香急躁地扯了扯衣角,反问道:“我啥时问过你?”
阿凤气势汹汹拿起手机,发视频发给了大姐。视频接通后,吴桂香凑到手机屏幕跟前,盯着视频里晃荡的大女儿,喜眉笑眼。
大女儿说:“你先在深圳好好待着,别急,你那病是不能着急的。我这地方太小了,挤不下。过年了,我过来看你,到时我们一起去海边,泡温泉,去东部华侨城……”
吴桂香嘴贴近屏幕,半晌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好。”大女儿脑袋在手机屏幕里又一闪一闪地说:“今年这个年,咱家算是团聚了。”吴桂香对着视频点了又点头,回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