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的拥抱
作者: 邓博扬画家拿着调色盘,他的画作自那里诞生,在岁月中逐渐走向干涸。人们也是后来才明白,画家画板上的星空,就是他的归宿。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辉煌的国度逐渐走向没落,人心惶惶。有一位很有天赋的画家,他辛勤地作画,希望在灰色的年代,以色彩予人希望。洁白的杏花、温馨的小屋、金黄的麦田……画师的希望是先注入画中,然后再传递给人们的。希望在世间流转,又分出一部分回到画师的手中。在上百幅画中,画家的得意之作是《星空》。他描摹星月流动的轨迹,在深蓝中画出暖黄,再让这些光亮渲染夜空。画家觉得自己在画板上创作星空时,也是在回应自己的梦想。
可惜,一个正在熄灭的国家一穷二白,微薄的金钱无法承接宏大的梦想。画家画了很多画,但来买的人很少,他们都远远地赞美,憧憬又无奈,一袋重重的大米比一幅同价的油画要实在得多。画家的调色盘总是沾满颜料,但总有一天会变得跟钱包一样空空如也——这份工作只能依靠人们盛世中的消遣。就在画家准备放弃的时候,他的弟弟向他伸出援手,给画家买来了颜料。弟弟每过一段时间就拿一些钱给画家,画家很对不起他,但弟弟摇了摇头,说总会有人来资助升起的希望。
画师继续画那些原野、天空,努力用画笔投射光明。有时,画家会在后院的草坪上作画,累了就放下调色盘和颜料盒回屋休息。画被放在草坪上,这样每个过路人都能看到。像是命运在回应,渐渐地,会有人拿来一些钱,更令人惊喜的是,画家有时会发现本该放着画的画架上放着崭新的调色盘和一把颜料。来得正好,画家在心中为那位陌生人祈祷。
打破美梦的,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来访,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死亡。身着黑衣的男人敲响了画家的门,宣告他的画不再自由,星空带来的温暖与希望被粗暴地撕毁。画被带走了,画家被抓走了,没有任何人看到,没有任何人挽留。垂死挣扎的政府试图说服他成为部门的高官,因为这样就可以让黑暗灿烂登场,但他知道这些把戏,于是在牢里面待了两年。但星空不会在渴望光亮的国度里消失,画家的故事传到了一个偏远小镇的客栈里,客栈的老板欣赏画家已久,再加上之前便偶然观得草坪上的真品,她联系了画家的弟弟,希望能够资助画家,美好的心愿却因那次来访夭折。无辜的民众带着积攒已久的怨气,不肯相信画家会委身劣迹斑斑的政府,他们怒吼、冲锋,向罪魁祸首发出正义的
审判。
扣押画家是导火索,冲在最前面的是画家的弟弟,后面跟着的人如黑夜,眼中却有繁星闪烁。当画家终于离开牢笼时,他看到的是弟弟无声的笑脸,沾着他自己的鲜血,缓缓干涸至灰白。画家的希望少了一块,从此,星空少了一点暖黄,璀璨得有些悲伤。画家凝视着星空,但它未能给出更多的希望。再后来,人民拥护的新政府建立,他以为人们会多给他留一些希望,但人们还是远远地赞美,无奈而淡漠。末日的希望,成了盛世的花瓶。画家的希望逐渐减少,少到他的画变得没那么好看了,少到他的笔挂在架子上干涸。一天晚上,画家梦到星空璀璨如初,他伸出双手,尽力去拥抱,梦中的星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充盈了梦的空间。他伸手去触碰星星,恍然间像是在轻抚弟弟的肩头,原来弟弟已化作星辰。
当那个最亲密的、最支持他的人走了,而那些不亲密又不是最支持的人逐渐疏远他,画师体会到被时代抛在后面的无力。当存在的意义被颠覆,自我安慰就会层出不穷。或许,他的使命就是在末日成为救赎,在盛世黯然归去呢?或许,星空在胜利的那一刻就已易主,承担了其他的作用?他离开了原来的屋子、曾经人来人往的草坪,去了另一处地方,准备向星空做最后的道别。
星月卷动,依旧温暖而深邃,慢吞吞地带来最后一点希望,可画家手上不再拿着调色盘,而是一把漆黑的手枪——这是他第一次拿起手枪。
我们是在一个透着黑色的灰蓝色下午接到的报警,闯入大厅的是一位拉乌客栈的住客。他说,楼上的男人疯了,正试图开枪自杀。受到惊吓的住客后面跟着客栈老板,她穿着浅黄色的裙子走上前,如同厚重的乌云中温暖的麦穗。
“请您救救他吧,警官,他对于我们很重要。”
今天的拉乌客栈需要一次警察的拜访。
麦穗小姐在麦田里带路,我们紧跟其后,黑压压地逼近那座小小的建筑。客栈的四周十分开阔,麦田里嵌着零散的房子,再远一点就是小镇,沿途有墨绿色的高树,最远处有小山和天空。此时此刻,黄昏马上就要过去,夜晚即将降临。
客栈里挂着一幅画,我们认不出是出自哪位画家之手,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跑上了三楼,看到了消瘦的男人。幸运的是,他身上并没有枪伤。三楼的男人回答了我们的问题——他叫文特森,他诚恳地希望我们能离开这里,不要来打扰他。他的眼睛撇向一边,膝盖向胸膛靠拢。顺着他的视线,我们看到了一幅被裱框了的、倚着墙壁的画作,是这个男人的自画像,背景是铺满星月的夜空。画中主角实在是太小了,颜色也不太能和背景区分开来,称不上是一幅好看的自画像。抛开这些色彩不说,我们集思广益,想着要不先给住客换个客栈住。
一位不寻常的住客,几个紧绷着的人,一个最后的夜晚。当群星闪耀时,我们看到文特森走向麦田,拥抱星空。
那大概是我们见过最浪漫、最悲伤的星空。这个边陲小镇没有高楼大厦,黄与蓝的交响曲在天空中印成繁星的乐谱,一览无余;文特森孤身一人,星空忧愁地垂首望着他,却无法相拥。我们看到文特森从衣服里掏出了什么——一个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小物件,但我们来不及阻止他,仿佛这一刻命中注定。
枪声在星空下响起。
文特森死于伤口感染。在这之前,他曾两次开枪自杀但都没有成功,拉乌客栈的老板坐在他的床边,陪着他的残躯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之后,我们离开了拉乌客栈,还有那个温馨而令人绝望的小镇,小镇上一切依旧,浅蓝、金黄、深绿,还有一个安静的三楼客房。拉乌客栈年年都有住客,他们都会注意到墙上挂着的画,反应无非是“这画真美!”“这是哪位画家画的呀?”,到那时,客栈老板就会一笑而过,不做回复,仿佛这幅画需要休息,不宜打扰。
Palette,
男人手中还握着枪,
Blue,
眼中飞过群鸦;
Yellow,
是生命绽放又凋零,
Darkness,
是色彩无法逃脱的奠基;
Starry starry night,
璀璨的夜里请别慌张;
Vincent,
卷卷星月仍被传唱。
(谨以此篇,纪念画家梵高)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