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惘的挽歌:双重视野下的“果园城”空间

作者: 王寒烨

国门大开,西方现代思想传入,20世纪的中国正处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碰撞、交融的阶段。城市因其开放性被认为是现代文明的成长空间;乡村则因其守旧被当作传统文化的驻守之地;另一种中介空间形态——小城,“它是乡的扩大和城的缩小,与城乡有血缘联系又有差别”,其融汇着两种空间的特点与各自文化的冲突。熊家良指出:“小城,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社会概念,更是一个文化概念,也是一个文学概念。”小城融入文学后,反映出20世纪中国小城集合乡村和城市的特性后形成的特殊文化品格。因此,小城文学具有双重二向性和兼容性,其结合乡村和城市两种空间形态,囊括传统和现代两种文化类型。

小城小说是20世纪中国作家创作的区别于城市与乡村空间形态的小说,在这个空间形态里,作品能更好地把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与融合展现出来。从小城空间立场出发写作能更好地体现作者对20世纪中国中西文化交汇、冲突的思考,《果园城记》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作者师陀在抗战期间从北平去往上海的路途中写成这本书,他有意将“果园城”写成中国小城的缩影,通过描写“果园城”人的日常生活来展现当时小城的景象,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消解宏大意识形态,将目光转向历史中的日常景观。此外,师陀结合个人空间体验,在“果园城”空间抒发其面对时代选择时无所适从、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表达其关于20世纪中国传统与现代文化碰撞的思考,书写了一曲时代的怅惘挽歌。

一、师陀的空间体验:从乡村记忆到城市经历

对师陀而言,河南、北平、上海不仅是地域空间,更是有文化特点和历史内涵的精神空间。在这些空间的辗转体验丰富了师陀的人生经历,也构成了“果园城”的复杂文化特性。

师陀的故乡河南杞县是“果园城”的原型与情感来源。生于斯长于斯,中原文化为师陀提供了创作的根基,中原的所见所闻更对他的内在精神文化空间产生了深刻影响。因此,他有意识地在“果园城”里投射对中原的感情与思考:既理性地去审视和批判,又充满关怀。师陀从中原前往北平,经历了文化环境的转变并两次归乡,《果园城记》中,马叔敖也以归乡形式遍览“果园城”。师陀看故乡就如马叔敖看“果园城”,既眷恋又批判:“我凭着印象写这些小故事,希望汇总起来,让人看见那个黑暗、痛苦、绝望、该被咒诅的社会。”师陀以启蒙眼光批判故乡的老旧与闭塞,而强烈的故土情结亦令师陀对这片土地有浓厚的眷恋之情,因此“果园城”中不乏诗意的装点,包括生机盎然的果园和水鬼阿嚏。

“关于我初到开封,后来又到北平,只感到它们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萧条,一个比一个没有出路。”北平作为20世纪乡土中国的缩影,是传统与现代碰撞,而传统气息更占上风的都市空间。受历史文化积淀影响,北平是“古”的,“古的,老的充满了一城,就是所谓新的也皆是被暮气熏过了的,于是乎无往而不是灰色”。虽为一国首都,但北平的都市文化气质却趋向于乡土,启蒙所带来的现代文明气息则隐于其下。这一气质被移植到“果园城”中:乡村的特点是慢与停滞——“果园城”人保持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得过且过。师陀对“果园城”停滞僵化的未来忧思重重,缺乏信心,正如20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对北平的态度,他们认为北平是一座沉睡的城市,无法真正唤醒它。

1936年,师陀来到上海,进行了又一次空间转移。与受中原文化浸淫已久的河南、具有厚重历史底蕴的北平相比,当时的上海是“古老中国”里的“新”城市,是真正最具现代性的多元化大城市,街道上充满了歌舞厅、咖啡馆、电车、汽车、洋房公寓等带有西方文明烙印的东西。施蛰存、穆时英等文人以上海为背景,塑造了醉生梦死的都市人形象,叙写了一道深受西方现代文化影响的自由开放的都市风景线。

外来者师陀之前从未接触过上海的文化环境,“芦焚先生是生在穷乡僻壤而流落到大城市里过写作生活的”。因此,对师陀而言,这是截然不同的空间体验。在此冲击之下,他回望故乡,既有眷恋,“因为它具有牧歌风味的幽闲”,又有憎恶,“因为它流播着封建式的罪孽”。一方面,师陀来到上海后,抗日战争爆发,中华民族因整体落后而受到威胁,他在饿夫墓中写就《果园城记》,深刻批判“果园城”守旧落后的传统所带来的消极影响;另一方面,传统文化不可被全盘否定,现代文明也并非毫无弊端,传统文化的驻守之地——乡村仍有自然美景、淳朴人性可构建一曲田园牧歌,值得眷恋。

师陀以小城为故事的空间载体,把中原、北平、上海的城市文化气质融合在“果园城”中,表达他对于现实图景和文化冲突的思考。

二、“传统和现代”双重视野下的意象隐喻

“小城文学的表现空间是由地域空间与意象空间组合而成的。”“果园城”不是特定的空间所指,而是师陀想象的产物,其中的意象以其不同文化隐喻展现师陀在“传统和现代”双重视野下对“果园城”的观察: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并存,现代文明被遮蔽的状态。

(一)传统文化的意象隐喻:城门与塔

“我走进深深的城门洞,即使把脚步尽可能放轻,它仍旧发出咚咚的响声。并没有人注意我。”师陀笔下,“果园城”的城门是沉默的。城门沟通城内外的空间,如一座城的脉搏,见证居民的生活,展示城的生命力,这显示出“果园城”的闭塞。交流频繁,“脉搏”才会跳动,城才有生命力。然而“果园城”人的生活日复一日,他们在小城内安于乐道,意志则被逐渐消磨。本应人来人往的热闹通道,如今却如此寂寥,“脉搏”停止跳动,城门失去了交流的作用,外界信息也被分隔在城外。

寂静的城门隐喻着“果园城”静止的“脉搏”,分隔了城内外空间,隔绝了信息的传递,守候着城内传统文化的延续。而塔作为“果园城”的标志建筑,象征着“果园城”人的信仰——长久遵循的封建传统文化。“这就是那个人家认为永不会倒的塔。”塔作为“果园城”的建筑,常年矗立在城头,以旁观者的姿态观望着“果园城”的历史,它见证了“果园城”人固定不变的生活;而“果园城”人认为塔是上天的馈赠,能够保佑他们免受天灾之苦,迷信又固执。

老员外女儿的故事与塔有关:老员外为女儿挑丈夫,却始终不满意,令三女儿最后自杀。“果园城”人认为三女儿自杀是被塔上的狐仙上身,狗血、铡刀、大广针就能让她恢复正常,事实上,这些文化痼疾才是导致她死亡的罪魁祸首。这些文化痼疾就如塔一般,长年累月镇压着这座小城,慢慢地让“果园城”失去生命力。塔象征着古老的宗法制与封建文化,却可以在这座小城里长久存在,看着生命消逝。这座塔隐喻着“果园城”长久不变的懒散的生活方式,时光流转,塔兀自矗立,封建传统文化也长久存在于“果园城”内。

师陀借助城门与塔的文化隐喻表达他对于故乡封建传统文化及由此带来的文化痼疾的批判,但他并没有完全表明立场,究竟是要“推倒”还是“重建”,只是写出这些让“全世界的人去咒诅”——师陀眷恋乡村,也对乡村的僵化落后感到痛惜,因而他是无所适从的。

(二)现代文明的意象隐喻:火车站和邮局

与传统文化的意象相比,“果园城”中散发现代文明光亮的意象是隐晦的——现代文明虽入侵了这座小城,但力量微弱,不足以与传统文化相抗,无法骤然改变“果园城”原有的生活方式。

火车作为人们出行、物资运输的重要工具,是现代文明的象征,作为交通枢纽的火车站就成为20世纪中国连接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意象。“果园城”中,火车是游子、故人来往必需的交通工具,火车与外界的交流给予人们一种未来有路可走的暗示。比如,徐立刚外出,门房小张出去工作成为“同志”,这些与革命有关的出走行为意味着对封建文化的逃离。“果园城”仍有小部分人苦于封建传统文化对人的摧残,试图出走,追寻新思潮。而火车站正是这些人追求现代文明的必经之地。师陀也是这样从故乡出走,去到北平,受到了真正的启蒙。

然而对于“果园城”人来说,火车站与其说是一个外出追寻现代文明的机会,不如说是“果园城”人的另一个集市。“根据一种极自然的结果,乡下人不再为了半斤砂糖进城;他们粜粮食到火车站去,买花布到火车站去,开眼界看热闹到火车站去。那里有专门为他们开设的各种商店、行庄、戏场。”“果园城”人没有真正被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火车带到新环境里去,他们仍然在“果园城”里过着安稳、封闭的生活。他们不乘坐火车去追求新思潮,而是将火车站改造成“果园城”人的内部集市,火车的现代文明意义也渐渐被隐匿。也因此,游子再次回到“果园城”总觉得陌生,最后又悄悄离开。师陀重归故乡也是这样的感受。火车站虽然能够为小城的发展提供指引,但“果园城”人的老旧、固执令其成为“果园城”里不被重视的隐秘存在,因此很难改变“果园城”的根本。

邮局传递信件的功用意味着它是现代信息传递的空间。值得注意的是,邮局的位置在“果园城”中并不显眼,它开在角落的一座老屋里。承担现代信息传递任务的邮局隐蔽在一个角落里,表明“果园城”里的现代气息是薄弱而不受关注的。邮局的冷清状态也意味着“果园城”人对信息的流通并不敏感,“果园城”的信息传递与交流是缓慢、甚至是停滞的。邮局的隐蔽与冷清暗示“果园城”是一个接近封闭的空间,“果园城”人不愿接受外界的新思想,只想在“果园城”里过安稳自足的生活。邮差的工作状态也显露出“果园城”的安静无为:由于邮局的冷清,邮差可以在工作时间剪花样来补贴家用;甚至在送信时也是安定而闲散的,因为需要送的信并不多。种种现象都说明邮局在“果园城”内不受重视——现代文明虽存在于“果园城”中,但其存在感却不如传统文化强烈。

可以发现,当现代文明的象征,如邮局、火车站进入“果园城”后,都会迅速与城内的传统文化结合在一起,与原来生活相融合。火车带不来启蒙的希望,邮局带不来信息的传递,现代文明都被隐藏在传统文化之下,难以真正对“果园城”产生影响。时代变化带来的新思想似乎都没有感染到“果园城”人,他们仍然停滞不前,安于现状。

三、结语

小城从乡村发展而来,受到城市发展与现代文化的影响,其作为一个过渡者自然地连接城市和乡村,二者的文化碰撞也体现在小城空间里。师陀则利用各种意象赋予的文化隐喻创作出“果园城”——结合在中原、北平、上海的生活体验,书写“果园城”的文化特性,即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并存,但现代文明被顽固的传统文化遮蔽。

师陀一方面批判乡村的因循守旧,却又在情感上对乡村抱有深深的眷恋之情。如此复杂的情绪下,师陀创造“果园城”空间把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集中联系,展示了20世纪中国的状态:传统文化主导下,现代文明暗流涌动。对于这样的时代现象,师陀持批判态度,但对故乡的留恋令其笔调蕴含着哀伤与怅惘。矛盾的立场下,他借用意象的文化隐喻表达对小城的同情与痛惜,用诗意的语言中和批判意味,展示“果园城”田园牧歌的一面。然而,这些诗意无法动摇封建传统文化在“果园城”的地位,也无法改变“果园城”人的生活方式与精神状态。因此,这牧歌更像是怅惘的挽歌,抒发着师陀对“果园城”爱恨交织的情感。

(武汉大学文学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