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向光明,却一路走到黑

作者: 王苗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女性形象总是悲凉的。她们向往爱情,却不能单纯为了爱情而结婚,在她们眼里,爱情不是婚姻的基础,金钱、物质才是。她们依附于男性,把婚姻当作谋求生存的一种手段,甚至是走入上流社会的一种捷径。即使清醒并痛苦于自己不堪的现状,但填不满的欲望,促使她们不惜出卖身体,她们生活在心狱中,痛苦挣扎但却不愿改变,在婚姻的牢笼中沉沦。《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就是这一类人物的代表。她从一个纯真懵懂、心向光明的普通女孩,一步步走向黑暗,最终堕落为高级交际花。张爱玲并未对葛薇龙的沉沦进行道德的批判,相反,更多体现的是对她的悲悯。本文通过阐述葛薇龙心向光明,却一路走到黑的经历,分析悲剧产生的原因及其必然性。

一、葛薇龙心向光明,却一路走到黑的发展历程

故事开篇,张爱玲便刻画了主人公葛薇龙的人物形象,她是一个在中国香港求学的普通上海女孩,爱时髦、纯洁、有个性。她皮肤白净,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眼睛长而媚,鼻子纤瘦,小嘴肥圆,面部表情稍嫌呆滞,却因此更显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这样一个看似人畜无害的清纯形象,却因内在欲望的驱动与外在环境作用,最终沦落为心欲的奴隶。作者用冷峻的笔触写出了一个荒诞而又真实的故事,通过阅读作品,读者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葛薇龙的堕落是清醒的,是主动选择的,从心欲的萌生、膨胀,到欲望的满足,再到抑制贪欲、想要放弃,最后不甘放弃、彻底摆烂。

(一)心欲的萌生

葛薇龙家算得上是上海中产阶级家庭,因战乱举家迁至香港,后家庭经济出现危机,无法支持葛薇龙求学,无奈之下,她只好瞒着家人求助姑妈梁太。梁太年轻时不顾家人反对,固执地嫁给比她大很多的有钱人做小老婆,因此与家人决裂。在丈夫去世后,梁太如愿得到大笔遗产,从此过上了荒淫无度的生活。因此在葛薇龙拜见这个素未谋面的姑母时,便遭受姑妈的数落嘲弄。心存委屈的她心想:“看这情形,姑妈在外的传言看来是真的了!我一个女孩子家,无辜搅进这趟浑水,怕是很难不被外人说三道四!这还得把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岂不白受这些气!”葛薇龙意识到姑妈家虽不是正经女孩该来的地方,但经过短暂的挣扎,权衡利弊后还是决定按原计划求助姑妈,如若姑妈同意资助自己,那学费和生活费便有着落;若不同意,不搅进这浑水也好。看似葛薇龙坦然接受姑妈资助与否的结果,其实,她更希望姑妈能答应自己的请求,留在香港完成学业。而她看似无所谓的自我安慰——“不搅进这浑水也好”,不过是给自己找台阶下罢了。第一次求助无果,在返回的路上,薇龙回头看着姑妈的豪宅,好似古代的皇陵。她的内心再次出现波动,“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薇龙清醒地知道生活在姑妈家生活将会面临怎样的困境,但从这些心理活动中也能够感受到薇龙鄙夷的表面下充满着向往之情。家道中落,习惯了大小姐生活的女孩很难不被眼前的奢靡生活所打动。葛薇龙所谓的“很难不被外人说三道四”的担忧很快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自我安慰和以表自己与这混沌世界不同的自我欺骗。而这自欺欺人的内心独白给予了葛薇龙欺骗父母、坦然走进这混沌世界的勇气。

(二)心欲膨胀

姑妈应了葛薇龙的请求,薇龙即将入住姑妈家,她清楚地知道姑妈家是什么地方、什么环境,但她还是坦然接受了,认为自己会出淤泥而不染。而入住姑妈家的第一晚,葛薇龙就被衣柜里各式各样的华服所俘获。薇龙锁上房门,一件件偷偷地试穿,似乎每件都很合身,好像是给自己量身定制的一样,她突然意识到:这各式各样的衣服都是为她准备的,一个女学生哪用得了这么多?“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膝盖一软坐在床上,脸上一阵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她与这里的人不一样,这是她唯一骄傲的地方,而现实的她却与长三堂子的讨人没什么分别,这让她感到人格受到了侮辱,内心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但短暂的气愤过后内心又开始挣扎:要不要接受姑妈的安排?复杂的情绪很快被眼前华丽的服饰所安抚。就这样,葛薇龙被内心深处的欲望推着走进那混沌的世界,还自欺欺人道:“看看也好!”

(三)犹豫徘徊

葛薇龙一步步走进姑妈梁太所设的游戏圈套。姑妈带她参加各种宴会活动,利用她笼络有钱有势的男人。司徒协就是姑妈选定的目标人物。一次宴会结束,薇龙、姑妈和司徒协同乘一辆车,司徒协无缘无故送薇龙很贵重的金刚石手镯,她明白这么贵重的手镯不是白送的,也清楚收下手镯意味着什么,但在姑妈和司徒协的劝说下,薇龙不再推辞。司徒协给薇龙戴上手镯时,她是抗拒的、是恐惧的,收到同样礼物的姑妈则不同,她的坦然及老练与薇龙形成鲜明的对比。薇龙也许就是姑妈年轻时的写照,她不想变成姑妈那样的人。唯一的推却方法是离开这儿,但“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足以对这里的生活上瘾”。一些事一旦变成习惯,人往往就不愿改变,除非有强烈的驱动力。薇龙不想过姑妈的人生,却又放不下眼前的荣华富贵,明知这样做有违于自己的价值观,却又沉迷于上流社会的生活。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便是嫁人,这样既可以保住自己的名声,又可以维持眼前的荣华富贵。于是她将赌注压在了年轻帅气、家底殷实的乔琪乔身上。

(四)彻底摆烂

葛薇龙寄身于乔琪乔,在与乔琪乔几番接触后,爱上了这个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乔琪乔和姑妈是一类人,对他们来说,欢场中的爱是当不了真的。葛薇龙也是出来混的,自然明白,可她偏偏就当真了,而且爱得很彻底。所以当葛薇龙撞见乔琪乔跟姑妈府上的丫头睨儿偷欢时,犹如晴天霹雳,大闹一场后决心离开这里,回上海老家。但恰巧病倒,让她又有了继续待下去的理由。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故意的,也许潜意识里还不想回去。葛薇龙心里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病痊愈得如此慢。她故意拖延回去的时间,养病不过是她想留下来的借口。她不再是清纯懵懂的女学生了,她留在姑妈家也不再是单纯为了完成学业,奢靡的生活使她迷失了自我,当初“出淤泥而不染”的决心彻底与这混沌的社会融为一体。她想开始新的生活已经不可能了,平凡朴素的生活已经不能满足现在的她了。思前想后,葛薇龙彻底打消了离开这里的念头,甘愿被乔琪乔和姑妈奴役。

在故事的结尾,作者描写薇龙和乔琪乔夜游湾仔的场景。热闹的气氛与薇龙内心无尽的荒凉形成强烈的反差。当水兵误认她的身份时,薇龙说:“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这是故事最悲怆的地方,葛薇龙自始至终是有机会逃离这淤泥般的生活的,但是她没有。

二、葛薇龙堕落的原因分析

葛薇龙心向光明,却不能保持这份初心,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选择会让她陷入怎样的境地、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但终究还是妥协于心欲,妥协于人性。造成葛薇龙自甘堕落的原因是多重的。

(一)低估人性、高估自己

人性就是“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造成葛薇龙悲剧的根本原因在于她低估了人性的弱点,高估了自己的意志。欲望是喂不饱的,萧伯纳曾说:生活中有两个悲剧,一个是你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另一个则是你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起初,薇龙以为“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管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要是遇到懂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相信那些无聊的留言”。所以即使受了气,也想留在姑妈家。即使听了很多关于姑妈不好的流言,她依旧相信姑妈还是有一点亲情在的,但她低估人性,姑妈随着岁月的洗礼,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另外她也高估了自己,她自以为可以抵挡情欲、物欲的诱惑,却在乔琪乔的玩弄下沉沦。她自以为自己跟这里的人不一样,看不惯她们为物质屈服的行为,却也在自我安慰和自我麻痹中沉浮于纸醉金迷的生活。一边念叨着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心,一边锁上房门偷偷试穿华美的礼服。

(二)外部环境的作用

同样也不能低估外部环境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环境是影响葛薇龙作出选择的重要因素。葛薇龙虽然一直清醒,但终究无法逃离社会大环境和姑妈带给她的影响。

战乱时期,大多数人都渴望安定,葛薇龙也不例外。当时的香港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同时又保留着传统观念。葛薇龙虽然在新式学堂念书,但骨子里仍是旧人。那个时代的女性,社会地位低下,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们被婚姻的枷锁套牢,依附于男性,把婚姻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即使在香港这个相对开放的城市,女性在社会中的生存之路依然十分狭窄,没有更多的工作岗位,最好的出路仍然是嫁人。因此,葛薇龙在经历重重打击后最终觉得嫁给乔琪乔是最好的法子。这样既满足了自己的情欲、物欲,又慰藉了自己不安的内心。

另外,姑妈梁太经历岁月的洗礼,早已不是葛薇龙想象中的样子。老练的姑妈一眼便看出葛薇龙内心的渴望与不甘,表面上冷漠,实际上却是用糖衣炮弹,将葛薇龙带进这无尽的深渊,慢慢让她习惯,最终不得不屈从于自己。她不顾人伦亲情,不顾及薇龙内心的感受,利用自己的侄女为笼钱弄人,为讨好司徒协不惜牺牲薇龙;让薇龙失身于乔琪乔后,还假惺惺地兜转劝说。

葛薇龙身处的社会环境和被姑妈带入的生活圈子都对薇龙自甘堕落产生了巨大的推动力。

(三)扭曲的爱情观

最初葛薇龙心中的爱情是简单的、纯粹的。因此献身于乔琪乔的那晚,她把这种感受称作“爱”,但当她看到乔琪乔和睨儿亲热的画面时,她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爱,她最珍视的东西在乔琪乔那里一文不值。于是,她赌上了更大的人生——出去交际赚钱养乔琪乔。葛薇龙清楚地知道乔琪乔是一个无才无德的浪荡公子,但她还是被乔琪乔的花言巧语迷惑,再加上爱而不得的征服欲,原本单纯美好的感情变得扭曲,为了得到乔琪乔,她甘愿做交际花。在爱情里,爱而不得是常态,但往往爱而不得引发的是一方更投入的迷恋。葛薇龙对乔琪乔的爱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张爱玲的爱情困境。“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张爱玲笔下的女主角,薄情的、绝情的最终都要以无限卑微来成全。

三、结语

张爱玲本着描写最真实的生活、反映着复杂的人生的目的进行创作。葛薇龙原本是一个单纯、平凡、心向光明的普通女孩,但在社会环境等多重影响下,人性的弱点被一点点激发出来,最终自甘堕落。“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并不去谴责葛薇龙,而是同情她、怜悯她,希望通过葛薇龙的经历让读者看到人的道德力量始终有限,甚至是脆弱的。

(兰州交通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王苗(1995—),女,甘肃白银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国际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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