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的手擀面

作者: 张瑶

阿婆的手擀面0

张瑶,女,1991年生,洛阳人。任教于高校,洛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曾在多家杂志、媒体发表作品。

1

阿婆还是执拗地骑着一辆三轮车跑去街道旁,把所有的调料、锅碗一一码放好之后,再小心翼翼地用抹布,仔细将招牌擦拭一遍。然后满意地看看招牌上“阿婆的手擀面”几个字,点点头,露出慈祥而满足的微笑。

阿婆年龄已经很大了,按照老一辈的传统来说,她应该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了。可如果那样,她怎么还能被称之为阿婆哟!那个比沙漠中风沙吹刮过的石头还要坚硬、倔强的阿婆哟!每次只要家人阻止她出摊,阿婆总执拗的跑到每天陪伴她的小三轮车旁,边收拾家伙什,边嘟哝着:“韭菜又贵了哟!来吃面的人多了,得多备几个碗哟!”最终,在出摊这件事上,家人举了白旗。

阿婆的手擀面是一绝,撒面粉、倒水、和面,一气呵成的动作后,一个白胖的面团子便出现了,再与擀面杖来上几个回合的扭打,一张白花花的面皮便呈现在案板上,根据顾客的需要,圆的、扁的、带韭菜的,多种口味、多种形状的面条,在锅里煮沸。一份份的打捞在碗中,递到顾客的桌上。

“阿婆,面条这么多,不涨价会亏。”顾客谈笑着调侃道。“对哟,韭菜和面粉都涨了,明天我得涨价了呐。”阿婆絮絮叨叨地说。其实,阿婆并不会涨价,二十几年了,阿婆从没涨过价,究竟面摊是赚了还是赔了,连阿婆的儿子、儿媳妇都不知道,可能,甚至连阿婆自己也不知道。赚的钱买菜、买面,剩下的钱放在一个铁盒里,需要用钱,就拿出来用,儿子儿媳给的生活费,阿婆也一并放进铁盒里。

“阿妈,生意和生活是要分开的,不能把钱放在一起呐。”儿子撇撇嘴,无奈地看着阿婆。

“小本经营,不是生意,是生活呐。”阿婆慢慢地吐出自己的道理。是的,阿婆不图赚钱,只是安稳地过日子,便已经足够。

阿婆的生活都揉进了面团里,那雪花花白的面团里,日子也如面团一样,显得质朴、充盈。

“阿婆的手擀面”在小镇上经营二十多年了,老主顾不少,新主顾也有,穷酸相的每次缺个两角钱,阔绰的吃完面后会偷偷在面碗底下多压上几十块。

那阔绰的,倒也不是真阔,真阔的哪会去吃阿婆面摊的,多半是阿婆不知何时结下的善缘。

阿婆信佛,愿结善缘。乞丐讨饭到路边,阿婆会递上一碗面;被小偷偷走钱财懊恼一天水米未进蹲坐在路边的商客,阿婆会递上一碗面;坐在面摊前的小情侣突然吵架,阿婆也会递上一碗面。

“阿婆,是两碗面,不是一碗。”小情侣中的男生不耐烦地催促道。

“么的么的,就一碗哟,剩下的要给工地上的工人们留,他们吃面吃得凶哦。”阿婆慢慢地继续在烟火气的面摊前干活,说话却掷地有声。

一会儿,再去看那对小情侣,一碗面,两双筷,吃得正香。

2

说到阿婆的善缘,是结下不少善果的,可大部分的善果都被阿豆吃了。阿豆何许人也?那可是阿婆面摊上的“大人物”,也是店面的“形象代言人”,他,就是阿婆的小孙子。

阿豆出生可消耗了阿婆不少的“善果”。阿豆出生的时候,阿豆爸在外打工,阿豆妈早产,阿婆把阿豆妈扶上三轮车,准备推去医院。

可阿婆老了,几百米就让她气喘吁吁,还好,阿婆种下的善缘结了果,街坊四邻纷纷献出自家的壮劳力,一起送阿豆妈去医院。医院里,“哇”地一声,阿豆落了地。

阿豆妈生阿豆遭了不少罪,产后营养没跟上,怎么也不下奶,阿婆就抱着弱弱小小的阿豆去讨奶,阿婆广结善缘,镇上在哺乳的妇女,都会给阿豆喂几口奶,就这样,阿豆又一次吃掉了阿婆的“善果”。

等到阿豆能跑能跳了,上学又成了问题。阿婆不懂什么划片区就近入学,也不懂入学的限制条件,这些从阿豆爸妈嘴里说出来的陌生文字,阿婆只觉得冰冷,因为,这些条件让阿豆没办法上学。

阿婆的理论:阿豆必须要上学,不上学怎么办?大字不识一个,是要干苦力的,阿豆的小身板,打一生下来就被阿婆给出了定论,这辈子他干不了体力活。

所以,阿婆又四处托人帮阿豆上学。这项伟大的工程,可是一度愁坏了阿婆。阿婆这个倔强的小老太太,一般不求人,但是为了阿豆,这属于二般,甚至三般的事了,已经上升到关乎阿豆人生命运的大事上了。虽然阿豆爸妈说他们会解决,但阿婆还是倔强得涨红了脸,去到一个个她所认识的“大人物”那里,期待能够转变阿豆的命运。

阿婆去到的人家有:修铁路的王大锤家,因为他舅舅在小学当门卫;缝补衣服的李大婶家,因为她老公在小学厨房帮工;卖五金的赵寡妇家,因为她哥哥在小学做会计;跳大神的徐奶奶家,因为她女儿在小学教舞蹈。

阿婆执拗地一家家跑,还好小镇不大,通过三四个人,还真的能够接触到“大人物”——小学校长,据阿婆后来回忆,那是她通过校长堂哥的表舅媳妇的妈妈才办成了这件大事的。

阿婆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很是自豪,可其中的辛酸曲折,却从未向人道出,但阿豆能够读懂阿婆,透过阿婆的眼睛,他读出了办成这件事的不易,这大概是一种隔代所具备的心灵感应吧。每次听完,阿豆都会下决心好好学习,虽然这种想法只能在脑袋里面呆上一会,随后被一个足球或者一把弹珠冲散,但这种想法至少是停留过的。

阿婆为了阿豆上学,可下了苦功夫,一路把自己的小摊也挪去了小学门口,为的是让阿豆中午吃上一口自己做的面,按照阿婆的理论:自己的娃用自己的面养,才能长得结实。

“阿豆哟,别玩了,吃面了!”阿婆一声长长地呼唤,阿豆就“马上马上”地应和着,可是,从未听话的停止手上地弹珠。通常情况下,阿豆回到面摊上吃面,是被揪着耳朵,嘴里喊着:“疼,疼。”在一条街的瞩目下,被拖回去的。

久而久之,阿豆作为“阿婆的手擀面”形象代言人便当之无愧了。其一,阿豆作为阿婆的“头号粉丝”,吃遍了阿婆会做的所有手擀面。其二,阿豆生下来瘦小,但在阿婆面摊上吃久了,倒养出几块腱子肉,几年之间,在班里的座位也从第一排,换到了最后一排,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高个。

渐渐地,小镇上便有了“阿婆的手擀面”能长高个的作用,这般不靠谱的传说。所以,每每放学,离家远的、不想回家贪玩、馋嘴的毛头小子,便拿着家里给的钱,一个个地凑到阿婆的面摊,上交了钱,便跑去旁边玩耍,待到阿婆揪着阿豆耳朵回来的时候,那帮毛头小子便一起回来,叽叽喳喳地在吵闹中吃下一大碗面。然后再各自散落到学校的每一个教室中去。

日子如水,流逝的速度如水般不经意,平静的样貌如水般没有一丝涟漪,但若遇上狂风巨浪,水面也会波涛汹涌,把日子拍进永远理不清的漩涡里。

3

“阿婆阿婆!阿豆在学校被打破了头!”人未到,声音却像闪电般穿刺进阿婆的耳朵,一时间,阿婆只觉得头痛欲裂,她想问太多的问题,却都被堵在嗓子眼,嘴里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阿婆,走,快来学校”,一个女人一把拉住阿婆,阿婆握上那女人的手,才发觉她是阿豆的老师,她见过的,女老师还带她儿子一起来吃过面哩。阿婆此时脑子中,只回旋着这些不合时宜的事。

“走,走啊,阿婆。”女老师扯着阿婆,仿佛扯着柔软的稻草,一步步地把阿婆拉扯进了校园。

血,地上零星地散落着血迹,这是阿豆的?阿婆不敢想下去,腿一软几乎瘫在了校园医护室的门口,眼前一黑,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阿婆,我没事。”

阿豆的声音!阿婆回回神,猛地站起来,睁开眼睛,只见,阿豆脑袋缠着绷带,上面不大不小的浸红了一块,那红色血在白色的绷带上显得极为刺眼,仿佛晌午的太阳,直直地照射着人眼,让人感到刺痛、灼热。

“你到底怎样弄得!上辈子讨债来了!故意磕个疤瘌!”阿婆怒气冲冲地说,一个接一个拳头捶向阿豆的后背,发出闷响。

在医护室一直没哭的阿豆“哇”一下哭了,声音沙哑得叫喊着说,“是黑狗子,骂你,说你是巫婆,做的面是毒面条,我才跟他打架的。”

李黑正坐在病床上,双腿被打上石膏板,听到这话,打了个寒颤,也猛地哭出了声:“妈妈说我长不高,阿豆能长高是吃了阿婆的面,我吃了这么久没长高,被妈妈骂,我生气,我生气才这么说的。”

一时间,整个校医院乱成一团,床上的李黑哭得歇斯底里,床下的阿豆哭得撕心裂肺,医生护士齐刷刷地跑过来安慰着孩子,以免他们再把伤口胀裂开,女教师涨红了脸,一时间不知该安慰哪一个。阿婆却愣在原地,看着哭泣的阿豆,眼里噙着泪水。

小孩子总是皮实的,多吃些肉,多喂些鸡蛋,伤口就会像拳头打过的沙袋一般,迅速地重新愈合。但未曾愈合的友谊,却会在孩童的心里慢慢地结满荆棘,不时地刺痛孩童纯真的内心,痛痒难耐。

阿豆的伤不重,不用住院,只按时去医院换药即可。李黑则没有那么幸运,要住院一周,病房中没有玩伴、没有弹珠、没有阿婆筋道入味的面,也许以后都不会有了,有的只是妈妈的数落,爸爸的斥责,以及苦涩的药剂。

按时上学的阿豆,日子倒与之前一样,只是莫名地多了几分伤感,他有时会想念李黑。曾经一起踢过的足球,打过的沙包,合伙赢来的弹珠,每一件阿豆的玩具里都能看到李黑的影子。这件事之后,阿豆变了,他不再畅快地在操场疯跑,不再嬉戏打闹,用老师的话说,他变得很规矩。但阿婆知道,阿豆是变木讷了。

炎热的午后让人变得浮躁,承不住事的孩童会更加不安,无处安放的情绪,促使他们分泌更多汗水,直到,湿透了整个脊背。

阿豆赖在床上,睡过了一个晌午,他打算,一直沉睡下去,即便意识已经清醒,他也不愿意醒来,就像饮酒买醉的人,期待通过睡眠,忘却内心的烦忧。

“阿豆呦,起来了喂。”阿婆用手拍拍躺在床上的阿豆。

阿豆不说话,继续闭眼安神,装着听不见阿婆的话。

“阿豆呦,我擀了凉面,配上鸡丝,你阿爹还给你买了汽水喂。”阿婆慢慢地说。

阿豆猛地坐起身来,一咕噜地跳下床,急切地拽着阿婆。

“阿婆,在哪里?”阿豆焦急地四下张望着。

“在厨房,慢些慢些,莫急莫急。”阿婆边说,边被阿豆扯着衣角拽向厨房。

“在篮子里,你瞧!”阿婆笑眯眯地给阿豆展示着篮子,里面放着食盒,以及两瓶汽水。

阿豆馋得不禁抿抿嘴。

“阿婆,给我!”阿豆着急地去扒阿婆的篮子。

“莫急莫急,咱们去看黑狗子,然后一起吃。”阿婆慢慢悠悠地说。

阿豆生气了,一跺脚,蹲下身去说:“看他做什么?他打我,还给他吃?莫不成你疯了?”

“阿豆喂,你也打了人家不是?你俩以前整天黏在一起玩,两个小哥玩得多好?莫不要因为小事伤了感情,这辈子,从小到大的哥们,是上辈子定下的缘分。”阿婆仍旧慢慢地说道。

阿豆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牵着阿婆那沧桑的手,跟随她一起向医院走去。

4

四季更迭,岁月变迁,小镇不变。变化的倒也有,阿豆的个头,阿婆的身高,说来真奇怪,阿豆长高一寸,阿婆就变矮一分,不知是因为阿豆营养好长得太快,还是阿婆的腰杆被生活压得更弯。

阿豆上完小学,直升了初中,学业的压力,促使阿豆选择了寄宿的生活,所以,一年到头,阿婆见不到几次阿豆了。

于是自从阿豆走后,阿婆便有了一个新的使命,每天晚上去“砰砰砰”地敲阿豆爸妈的门,然后问一问:阿豆来信了吗?阿豆说什么时候回来?阿豆学习怎么样?

阿豆刚刚上学走打头的几天,阿豆妈还会跑出来安慰阿婆几句,阿豆很好,不用担心,他忙,不会天天写信。或者阿豆爸,会叼着旱烟斗,给阿婆说,这个小兔崽子,该丢出去练练,男孩子嘛。

可是日子久了,谁也扛不住阿婆天天问,于是从一开始的安慰,到编话报平安,再到最后的“什么消息也没有。”一句话,打发门外的阿婆。阿婆只能悻悻地,转身,坐在台阶上,看着满天的星空,想着:阿豆最喜欢看星星了,阿豆也在看星星吧?阿豆跟我看的是一片星空嘞。想着想着,阿婆心中莫名地安稳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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