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夜
作者: 陈苑辉
陈苑辉,广东梅州人。作品见于《广州文艺》《黄河文学》《安徽文学》《延安文学》等杂志。
那天,我几乎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纷扬如柳絮的雪花迷蒙了银灰色的天空,我的叙说冲动被激发出来。药酒在那个关键时刻也起了作用,我甚至从自己呼出的鼻息里闻到松果的味道。店家有个又聋又哑的女儿。她脸颊清秀,搬一张折叠式的小凳子坐在火堆旁,不时用一根手臂长的樟木拨弄着啵啵燃烧的杉木。火光映红了她的脸,一小绺发丝绕过刘海垂落下来。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或者丝毫不在意。她当然听不懂我们在谈论什么。乌攸和青黄这两个无聊的家伙甚至开起了她的玩笑。
那小美女胚子娶来作老婆是再合适不过的。乌攸说这话的时候双唇刻意往上提,下巴皱出了一小股紧凑的肉。
你什么废话。人家跟你就没有共同语言。青黄立马打断了乌攸的冥想。
这倒也未必,人与人之间是有一种微妙的意会。哪怕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要吃她还是吃酸菜了。
你们两个尽瞎扯些无聊的东西,就不能正经地谈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么?我夹了一块熏肉往嘴里送。结实,香。我喜欢吃这样的肉,新鲜肉我反倒不感兴趣,嚼起来跟棉花糖似的,久而久之牙根也学会了偷懒。
突溜溜的火舌仿佛被散漫的雪花激发了兴致,左晃晃又向右舔舔,店家的女儿心里应该是波澜不惊的,她根本不害怕身上会不会着火,甚至当做眼前没有这样一堆篝火,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呆滞。我猜,她脑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雪花早已把外面的景致披上了一层白茫茫的被子,光秃僵硬的树,孤零的断桥,以及若隐若现的远山,看起来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
我记得一个小时前敲响店家的木门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说,我们打烊了。说完这话,他又并没有要关闭店门的意思,一直眼勾勾地望着我们仨,仿佛我们身上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我们只想喝点酒……店家行个方便吧。乌攸当时第一个接话,又说,其实这里附近还有好多店铺,我们不想去,你这个地方位置好,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一边赏雪。
这不废话吗?坐在哪个店铺不可以同时干这三件无聊的事?可是经他这么一说,还真有那么回事,而且搅起了一些诗意什么的。不过,我得澄清一件事。事情并非完全由乌攸所言,事实上我们刚才走了好几里路,雪花飘满了我们的帽尖、胳膊、靴筒,愣是没找到一家尚在营业的店铺,昏黄的灯光一概映着呆板的门牌,我们早已丧失了敲门的兴致。但,一直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终于决定敲开这家名叫“宾至如归”的饭店。
光头想了一会儿,把门关上。我们正准备骂娘,里边隐约传来窸窸窣窣拾掇什么东西的声响和压低嗓门的对话,引得好奇的青黄凑近门板去听。这时,门又咯吱一声开了,而且往两边推,一边折叠一边收拢,立成一排。青黄尴尬地扯了个笑容。我伸手指了指他,意思是你这家伙,尽干偷鸡摸狗不光明的事。乌攸扯了扯我的棉衣底,一些雪渣子扑簌簌往下掉。他催促我们别磨磨蹭蹭,别一会儿店家反悔我们的愿望就落空了。
一个扎头巾的女人拉响了几个开关,滴答一声,就有一盏灯亮了。那些灯好像刚睡醒似的,迷蒙地打量着我们,打量着店里已经叠好的桌椅、家什。
我动手刚把桌椅摆放好,青黄像一条癞皮狗般趴了上去。有些困,他说。其实提议出来喝酒也是他的主意,还大言不惭地说兴许能逮个艳遇什么呢,现在,反倒被阉了似的。乌攸把一张过了塑胶的菜单翻来覆去地看,口中还念叨着金针菇炖汤红烧排骨手撕包菜之类的菜谱。他读大学那会儿最讲究哲学了,什么上层建筑、经济基础随便可以举例论证,一副老夫子、老学究的模样,被我们冠以“夫子乌攸”。最后我们点了一碟熏肉、花生米和一锅小鸡炖蘑菇外加一瓶诸葛酿。
乌攸和青黄都是光棍,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娶上老婆。乌攸之前在南方一个城市里教书。那是一所私立学校,工资有三千多,但是因为体罚了一个经常不写作业又喜欢去拉女同学手臂的调皮鬼,家长逼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道歉,校长居然还同意。道歉个毛!乌攸讲述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我干脆不做了,看那个油头粉面的暴发户我就来气,子承父样,什么东西。我们就笑他,夫子乌攸都会打人了,这世道是不是变了?
青黄呢,进了个半死不活的工厂,跟乌攸教书的城市隔得不远。
我则在一家公司跑业务,向人推销润肤露洗面奶之类的活儿。有几次被老家的朋友问到,一致认为我吃错了药,一个大男人居然开得了这样的口。事实上,公司也认为我太笨拙,简直没有摸清推销的秘诀。后来我辞职了,去推销减肥药。隔行如隔山,我不如转个职业有相通的工作。这几乎把以前的大学同学笑呛了,他们说,你这样一副营养不良、瘦不拉几的身板去推销减肥药,会不会太滑稽了?他们不懂,我这样子刚好可以现身说法,赘肉从来不跟我沾边,全是占了减肥药的便宜啊。可是,客户听完我的介绍,上下打量我良久,很快戳穿了我天生的瘦弱和减肥药压根没半毛钱关系的谎言,自然,没有多少人愿意买我的产品,又少不了挨上司的责骂和受同事的奚落。
眼看着话题即将冷淡下来,乌攸似乎还没从某种冥想中苏醒过来。一小块碎骨顶住了我的门齿缝隙,我去刮拭,它依然死皮赖脸塞着,似乎臆想变成我身体的某一部分。店家的女儿大概是刚刚睡醒,连续打了几个长长的呵欠。
在我们北方,乡亲们都睡得早,不像我们工作的南方城市,那简直是不夜城,凌晨都会见到某个夜宵档还侍弄着食物,或者某条街巷有人一边呕吐一边东倒西歪言语不清寻找回去的路。
之后,我们的话题似乎又有交集了。
那是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后挺直了腰板的青黄挑出的话题。他说,在南方,他喜欢了一个姑娘,却一直没有表白。她之前和他在同一个玩具厂做普工。厂子不大,百来人,程序依然很单一,几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无非就是将塑料机器人散落的关节套紧后往烧红的电烙铁上一烫,再一压,塑料凸点融化后粘紧,不致脱落又可以自由活动,眼明手快的人比较有优势。刚开始,每个人的手指都被烫出了一个个血泡,几天后血泡表皮脱落,皮肤变得粗糙起来,这样就越来越耐烫了。
她在车间里几乎不说话。她的眼睫毛特别长,都盖住眼球了,所以看上去总给一种刚刚睡醒的错觉。车间组长是老板的侄子,却不知用什么方法迷惑了她。
其实,我们厂里好多人暗恋她,不管结了婚的还是光棍。
青黄一本正经地讲述着,我和乌攸丝毫没有怀疑他说的每一个词,包括他使用的标点符号。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可是有一天,她发现那个狗组长吃了另一个漂亮女工的豆腐。她没有哭,也没有闹,而是悄悄地离厂了。我们都替她气愤,几次扬言要去教训教训那个王八蛋,但是没有一个人带头,最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跟一个远房亲戚去运河边吃宵夜的时候又碰到了她。碰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叫了起来——
琪!
琪?我立马打断了青黄的叙述。你说她叫琪?
是,她的名字就是琪。那个时候我发现她换了一个工作,竟然在宵夜摊里推销一种叫做“燕京”的啤酒……
青黄,你喝多了。我立刻打断了青黄的话。说实话,琪是我见过的最高傲的女子,她像一条冰冷的眼镜蛇,从来没有人敢去靠近她。
我听到青黄马上发出极为不屑的一声——“嗤”。接着他收回往窗外窥探的目光,一根手指轻轻敲响乌黑油腻的木桌面,说,她化成灰我都认得!一袭红白相间的紧身束裙,把青春妙曼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她走到你面前的时候左手提溜一支燕京啤酒,右手捎带一个起子,呶,老板,点一支燕京啤酒呗,尝一下嘛!到现在我都记得她那个娇羞而坚定的说话语气。
乌攸转过头来,迷离的眼神仿佛告诉我,他相信青黄的话,你就别在这里搅和了。
此刻,我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会儿。尽管我处于孤立、撒谎的地步,就算被逼到了一个类似于山崖的边沿,但是我相信我没有喝多,一斤半白酒喝下去舌头会打结你都不好意思说你会喝酒,身边那些同事、朋友都领教过我的酒量,喝得越多,我的脸色越是显得蜡青,这跟脸红脖子粗的酒徒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于是乎我打断了青黄一副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叙述,接着我的讲解——
琪是一个高挑的女子,在我们所有跑业务的员工中最特别。譬如说,对面来了个客户,我们都像苍蝇发现了心仪已久的臭肉一样扑过去,唯独她,她不用那一套俗不可耐的公关技术。相反,她不知从什么地方窃到了客户的电话号码,也不知用了什么技巧,最后客户都让她给拿下了。有人不服气,向经理报告说她使用阴招。她反戈一击,公司只认业绩,没业绩干吼那叫窝囊废,有本事你们去试试,谁拿下谁是王者。
那些话呛得我们面面相觑,毕竟经理也是依靠手下的业绩拿提成的,同室操戈在南方再平常不过,只要不闹出大事,上司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几次我们偷偷地跟踪琪,想看看她究竟住在哪里。从新帝王大厦出来,我们跟了几条街,下班的时候正值人流高峰期,差点跟丢了,最后我们是凭着琪走路的架势分析判断出来的。街道两边隔四五米就有一棵芒果树,葳蕤的芒果树正好成了我们的掩体。成熟的猪腰子芒果几乎垂到了路人伸手可摘的高度,一路上我的鼻子都飘荡着酸梅的气味。不知过了多少条街巷,我们跟到了一个叫什么香苑的花园别墅门口。琪熟练地从米黄色提包里取出一个牌子,照着一个什么仪器贴了一下,门开了,她摇摆着水蛇般的身段折向右边的一条铺满青石的小道。只一会儿,她就消失在迷蒙而浓郁的香樟树后。
后来,一连几天我们都跟踪着琪。她除了偶尔到超市买些东西外都是直接回家,当时我们揣测一个女人进了超市,没有一两个小时是不会出来的,可当我们瞧厌了车水马龙的街道谈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笑话准备离开时,发现琪手里多了个白色的袋子。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我们猜不出来,应该是肉类或者蔬菜。然后,我们继续跟着她来到别墅门口。跟之前一样,我们只能隔一段距离望着她进了大门,随后身影消失于一片青翠。
显然,青黄和乌攸都被我的叙述吸引住了。他们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和嘴巴,似乎试图从中找出我撒谎的蛛丝马迹。我可以发誓,刚才所有的叙述都是真实的。乌攸已经抑制不住倾听的欲望,问我,接下来呢,接下来怎么样了?趁他问话的当口,青黄夹了一块鸡胸肉往张开的嘴里送,胡子随着咀嚼的嘴唇一耸一耸。我继续往下说——
后来,我和公司小秦、小余打起了赌,赌的是琪究竟有没有被哪个老板包养。
时间好像才过了一会儿,而我们明显感觉到夜已经越来越深了,它好像渐渐掉进了某个黑不见底的窟窿。店家的女儿不知何时离开了那堆篝火。也许刚才我过于太投入,身边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折叠式的小凳子还在,火苗正旺,烧了半截的樟木横七竖八交错着,火苗里的红炭缩小了一圈,整个火堆仿佛往下塌陷了几厘米。扎着头巾的女人在我们周围拾掇物品,看样子随时又准备打烊了,而我们还没有结账走人的意思。
——你指定是出现了什么幻觉。青黄打断了我对扎头巾女人的揣测。我敢打赌,琪不是你描述的那样。她为什么选择去推销啤酒,一直在我心里疑惑不解。如果不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不妙的事,我想,我一定还可以再碰见她,甚至可以带她来向你证实。
是吗?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故意挑逗他,我断定他已经喝高了。
我不确定那是哪一天,反正经济开始不景气了,本来我们经常加班的,后来隔十天半个月才会加一次班。下午六点钟吃完了饭,我一个人去人民公园瞎逛。很多人在公园里跳舞,音乐震耳欲聋,我实在太无聊了,正准备去一趟步行街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拖鞋,脚下那双拖鞋断了一边,走急一点它就卡住我的脚踝,严重阻碍了我去厂外小店看古装剧的急切心情,而且让我看起来很是狼狈。后来步行街没去成,我碰到了一个老乡,他和一个朋友从什么溜冰场出来,满头是汗,见到我就说很久没有聚过了,去运河边吃烧烤去。
我们点了几串烤鱼、韭菜还有秋刀鱼、烤茄子等。那天我们点了琪的燕京啤酒,半打,她还多送了一支给我们。
盛夏的晚风带着黏稠的烤焦了的气味,偶尔还会飘来一股死鱼的咸臭味。烧烤摊下面是一条臭水沟,他们称为运河。我们喝得正兴奋的时候,隔壁传来了一声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