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离天堂还远
作者: 司卫平
司卫平,回族,生于1963年,中共党员,二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出版作品9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诗鬼李贺》《洛阳铲》《远方飘来的云》等十余部;出版文化类书籍《洛阳城事白话》《千年帝都》《千年北邙》等十余部。获国家、省级散文、报告文学奖项若干和洛阳市文艺成果“牡丹奖”。长篇小说《大汉天使班超》入选2020年度中作协少数民族重点扶持项目,长篇小说《找日子》入选2021年度河南省文艺创作重点工程。
一
我是最先判断他们不是夫妻的,因为他们在吃东西的时候,女人喂了男人一口,男人也回应着喂了女人一口。我纳闷:现在还有这么肉麻的夫妻吗?夫妻间的肉麻需要拿出来展示吗?
我坐在停车场角落的一簇冬青树下,招着手示意英英下车,一起欣赏这对男女的风景。英英蜷缩在面包车改造的房车上,慵懒地伸伸腰,露出半截儿肚皮。
我说:“快点儿,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英英嘟囔着说:“看啥呀?”说着,站立不稳地从车上秃噜下来,揉着眼,一副小媳妇不再讲究的邋遢相。
我指给她看。说:“看看人家。”
英英说:“看什么呀?看人家吃东西?”
我说:“你看他们是不是夫妻?”
英英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咱俩有证吗?还不是一样。”
我说:“你看出来他们不像夫妻了?”
英英嘴角一拉就算笑了,说:“我爸妈几乎不说话。”
我们再看,那对男女似乎开始收拾。男人坐着一动不动,女人忙碌着。英英说:“这像是我爸妈。我爸懒得像猪一样,进家就是脱脏衣服,吃饭,看电视,抽烟,吐痰。”
我说:“你溜出来你爸妈肯定不在意。”
英英撇撇嘴,说:“肯定在意,小狗跑丢时,我爸妈都是跑着找,何况我是他们的闺女。”
我说:“我们出来半个月了,也没有听见你爸妈有几个电话。”
英英说:“他们以为我还上着班。”
我继续看那对男女,他们似乎不打算走,遮阳棚都没有收,就关上车门了,而且还拉下了窗帘。我看那辆豪华扎眼的房车,猜想,说不是夫妻吧,怎么会这样大张旗鼓?或男人有钱,或女人有钱,那也该带个年轻的。看来按常理是解释不通这对男女了。
英英说:“人家也许就是爱情,想那么多干吗?”女人总是喜欢看到爱情。“我闺蜜的爸妈就可黏糊,出门遛个狗,都是手拉手。我妈羡慕得背地里哭。”
我说:“你妈算是倒霉了。”
英英说:“我就是看你对我好,还会浪漫。我妈说,女人都是长不大的小姑娘,所以我就不介意你是个穷小子。”
此时看英英,有点儿单纯,还有点老成。我抚摸着英英的头发,说:“走,咱手挽手在这营地转一圈,面包车比不过房车,但咱有爱情啊,对着他们炫一把。”
春日的阳光不毒,但在蓝汪汪的天空下,日光围着我们飞翔。英英一只手挡着眼前刺眼的光线,说:“这时候我该穿上裙子。我穿裙子可好看,腰细,腿长。”
她一说我就有冲动,恨不得当即就把她摁在草坪上。我第一眼看见她穿裙子,就把拉满风的车停在她面前,厚着脸皮要求她加微信。女孩子谨慎,但也虚荣。我拍着我的面包车门说,我就是个穷小子,但看见你就看见了爱情,就这一句话,把一个女孩子单薄的防线就击穿了。英英不但加了我的微信,还坐进了我的车里。
接下来的事儿我就叙述不太清楚,天天除了和她聊天,就是昏天黑地地赚钱。我许愿,带她游遍中国,至少去一趟西藏。她对去西藏很感兴趣,天天问我什么时候出发?我的压力很大,白天像个奔波找食的土狗,夜里还像是在城市街道上乱窜的老鼠。我对英英说:“除了陪你,我就是陪着这个城市的街道。放心吧,去西藏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在微信上告诉她“准备出发”的那天,我们聊得很煽情。聊西藏的风光,聊我们的情感世界,聊要带的必需品……光是聊这些就用去了五个小时。我只睡了两个小时天就亮了,感觉就是眨了眨眼。我开着用一个月改装好的房车去接她。她站在料峭的春风里,提着一包衣服,还有一包日用品,站在离家不远的站牌下,像是一个刚进入这个城市谋生的大学生。她说她一夜都没有睡,两个脸蛋红扑扑的。我说你没有化妆。她说以后不化妆了。我说为啥。她说化妆是给外人看的,我以后就只给你看。我说你死心塌地了吗?她笑得前仰后合,说:“死心塌地了!”
我觉得我是拐走了英英,可谁会为拐走爱情而愧疚呢?
我说:“你爸妈知道吗?”
英英摇摇头说:“不想让他们知道。”
我像个胜利者,兴奋地驾驶着我的小毛驴。
我们对第一次自驾游还有点不适应,开车像赶路,到中午已经到了西安。英英说想看看西安。我开着车进西安城,在城里兜兜转转了几个小时。她说不喜欢看景点,就喜欢我开着车瞎跑。还说市区里的陷阱多,万一贴个罚款条倒霉。我们一直转悠到城市的路灯亮起来,才买了一包酱牛肉、几个包子和一份凉菜出了城。
在城郊找到一个荒废的停车场,天已经黑黢黢。这里有几辆自驾游的车,车上的几男几女聚在一起,围在一个昏黄的电灯下,吃吃喝喝拉着闲话。我们像这个夜晚的月亮一样,很不起眼地躲在一边,开始准备第一次宿营。
我是很激动的,想着车里改装的床,逼仄得刚刚能躺下两个人,总怕她认为是我的蓄谋。所以,很殷勤地忙这忙那,把所有准备要用的东西展示给她看,忙得她都有些疑惑。她说我都饿了。我这才想起来要支起折叠桌椅,安排晚餐。当我和她坐下来边吃边喝举杯对饮的时候,她闪着贼亮的眼盯着我笑,说:“你想灌晕我,对吧?”“灌晕你干嘛?”“趁火打劫呀。”说罢,她羞涩地耷蒙起眼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也端起杯一饮而尽,对她眨眨眼,说:“我知道你的决定了。”“我什么决定?嘁!”她的小拳头砸在我肩头。
我们陪着暧昧的月色,将夜坐得很深很深,似乎是想要坐出一口井来,一起沉浸下去捞月亮。后来是英英倦了,一个哈欠跟着一个哈欠。她拽着眼皮给我看,算是打招呼,起身独自钻进车里去了。我在车下坐着,虚伪得好像是真的舍不下夜色。英英叫:“这床怎么铺呀?”我这才掩饰着自己的迫不及待,钻进车里锁上车门。
我真真正正意识到责任,就是经历了这一夜。
第二天,英英一直红着脸不说话,车开始驶入旅途中,才没头没脑地说:“狗皮膏药贴你身上了。”我问:“谁是狗皮膏药?”她气嘟嘟地说:“我!”手抓着方向盘的我,顿觉像是一个骑着驴的兔子,屁股欢快地在座椅上顿了几顿。
几年了,谈起爱情,总觉得很俗,但当爱情给了我,却一点也没有了俗的感觉,恨不得抱着爱情一起燃烧。车在林荫下狂奔着,两厢青枝绿叶,城市里的尘埃抖落了,浑身都是清爽和轻快。我们开始规划以后的生活。我说回到老家去,种几亩地,养几十只鸡,虽然我是在外打拼着,但一直羡慕父母恬淡的乡村生活。
英英说:“那我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我开心地笑着,给她许愿,“转够了,我直接拉你回去。”
英英还没有深入过农村,但她也喜欢我口中的家和田园。她说的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养鸡、养鸭、养狗,可以在野花、野草中徜徉,可以在纯净的野风中散步。她想的都有,但不全是属于乡村的内容,乡村是属于劳动的,少小时我便知道。在窄窄的土路上背过柴草,在庄稼地里收割过小麦、玉米,在山坡上逮过蚂蚱、放过牛羊……现在的我总留恋乡村,感觉城市就像一张充满诱惑的网,我就是游进去的鱼。进去了,出不来了,在网中慢慢地被欲望分割,最后支离破碎。只有回到乡村,才又找回了囫囵的自己,但已是千疮百孔的沧桑少年。
二
我们走得很慢,不走高速,最高开六十迈。不就是自由行嘛,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我们又见到了那对男女。
我远远看见那台熟悉的迈巴赫房车,就在我们前面跑。它像个油光水滑的汗血宝马,我的面包车就是个褪毛的小毛驴。虽然是在国道上,也没有超车的必要,我远远地跟在后面,走得悠哉悠哉。
英英说:“他怎么也走那么慢啊?”
一个土妞跟在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后面,那种无形的压力让英英感到不舒服。英英说:“要么超过它,要么停下来休息。”
我不想让我的爱情心情不好。我想要超车,但又担心遇到个有脾气的驾驭者,小毛驴即使四蹄飞扬,也跑不过汗血宝马的一个蹬腿,我是超不过它的。那样超来超去,等于自取其辱,反而心情更不好。我索性在一个公共厕所前停下,先上趟厕所,然后坐在车上抽支烟,等着英英从厕所出来。
然后又走了一程,英英妈妈打来视频电话,英英叫我赶紧停车,跳到路边去接电话。我听到英英给她妈撒谎:“我跟同事们一起来乡下玩了。”
看到一个羊倌赶着羊顺路过来,生怕羊群闯入镜头,我跑过去挡在羊群前面,夹着嗓子跟羊倌拉呱。我笑嘻嘻地问:“大爷,您这羊叫什么?”大爷愣了一下说:“羊么,羊就叫羊。”我说:“羊怎么都长得是花头脸?”大爷说:“哦,你说这羊品种吧,这叫波尔羊。”我又问:“那个长个狗尾巴的呢?”大爷乐呵呵地说:“那是小尾寒羊。城里娃光知道吃羊肉,都不知道这些了。”我扭头看英英已经打完电话,说谢谢大爷。大爷扬扬鞭子说:“别跑快,好好转吧。”
我跟大爷告别。又跑了三十多里地,英英兴奋地叫着停车,我只好把车停在路边。英英指着路边一大片的花海,说:“真美呀,采花吧?”我纳闷,我怎么没有注意路边有这样的花?我拉着英英的手说:“采花就采花,我是采花大盗。”英英指使着我跳下路基,又指使着我扶她下去,然后忘情地奔向花海。我听着她喊:“我来了——”看着她穿着睡衣扬起胳膊奔跑的样子,笑得直想岔气。
我用手机扫描了一下,知道这是格桑花。百度告诉我:在藏语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格桑花又名“格桑梅朵”。英英像是看见了幸福,不但自拍,还拉着我合影,笑得合不拢嘴。她命令我:“给我编织一个幸福花的帽子。”
我编了一个花帽子戴在她头上,果然人更好看。她让我也编一个戴上,然后合影。我说像是婚纱照。她说:“这就是婚纱照,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跟着你。”
我们俩坐在车里,戴着花帽子上路。直觉告诉我英英揣着小心思,她的头在不住地往两边看。远远地就看见一座寺庙的碧瓦朱墙,手指着说:“那儿,去那儿。”
我已经陶醉在小男人的幸福里,情愿享受她的颐指气使。通往寺院的路口连着一条土路,方向一打就开了下去,直奔寺院。寺院簇新,有一所壮观的大殿和两排配殿,院子还没有垒起来。这里没有一个人,大殿和配殿的门都锁着,但大殿门外明显有烧香拜佛的痕迹。我把车停在殿前的广场上,拉着英英去看大殿。殿门口的地上还有三炷香在袅袅着青烟,像是刚刚有人在这里匐拜过。扒着大殿的门缝望,塑好的神像上遮盖着一层黄布,神像下摆着法器,香案和蒲团都摆置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喇嘛?
英英说:“没有喇嘛就没有,只要神在。咱俩在这儿拜拜神,也算是给我个仪式感,你我有神作证,在我心里就是领证了。从今以后,我是你媳妇,你是我老公,谁要是背叛,让神惩罚他。”
我心里一惊,生活里竟多了一个无所不在的神。
在这放眼看不到一个人的地方,我和英英在大殿前燃起三只香烟,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磕过三个头,合掌垂目念诵起心愿。我不知道英英的心愿是什么,我念诵的是:“旺夫女人旺夫女人……”
这时的天色已经不早,英英说:“咱陪陪神吧,神为咱俩作证了,在神面前咱俩就是合法的。”
面对女人的认真,我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也就在此时,我无意间看到了一片潮湿的碎土地上,印着一行崭新的轮胎印。这宽大的轮胎印不是我的小毛驴所能有的,蹊跷的是轮胎印所指方向是大殿一侧。我好奇地撵着轮胎印,从大殿和配殿间穿过去,讶异地看到,迈巴赫就停在大殿后面的空地上。退身已经晚了,迈巴赫前坐着的那对男女正直愣愣地看着我,我有了当场被捉的尴尬。我很狼狈地朝他们笑笑。他们没有回应,机警地打量着我,好像是我吓到了他们。我只好再笑笑,转身回到车边,窃笑着对英英说:“又碰到了。”
英英一挑眉:“碰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