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牛肉汤
作者: 马榕
马榕,1997年生,河南洛阳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毕业。
凡是洛阳人,很少有人不爱喝汤。一碗冒着热气的鲜汤,再配上外皮酥脆、内里软香的饼子,那滋味,赛过活神仙!在洛阳城居住了一辈子的老人们讲,只要腿脚还能动弹,早晨就必定要来上一碗汤,要是一天没有喝上一口汤,总觉得吃什么山珍海味都没了味道。洛阳七县七区哪怕是一个偏僻的角落,只要有人住的地方,就绝对看得到牛肉汤馆。
“一碗牛肉汤馆”,在老城的西边开了50多年,店外的那条马路翻修了几遍,周边的房子拆了又盖起了新的,店旁边的小饭馆从盖浇饭换成了面馆又改成了馄饨,数不清楚装修了几次,但这条街上唯有这家汤馆,五十年来从未变过。连招牌上的字都被蹭掉了颜色变得泛白发黄了,但店主小陈仍然不舍得换新的,理由是这家店原来是小陈父亲开的,招牌也是父亲亲自设计、写的字样,前些年父亲患病去世了,这家店面、熬汤的秘方和招牌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小陈从小就没有过离开洛阳的念头,也从来没想过做别的,他爱喝汤,也愿意看见喝汤人心满意足的笑脸。小陈总说,一辈子没有多大志向,能把一碗汤做好,也算是自己对洛阳城的贡献。他爱这座城市,也爱住在这里的人。
洛阳的牛肉汤与其他任何地方的都不相同,哪怕都在洛阳城里,各家店也有属于各家店自己的独门秘方,从小陈记事儿起,父亲就对小陈说,咱家的这秘方你要牢牢地记在心里,这是我们陈家的命根子。小陈熬汤时,也从不偷工减料,严格按照父亲配制的秘方,该是多少克的香料,放多少的水,熬制多少个小时,小陈一一遵守,几十年来,“一碗牛肉汤馆”的味道从未变过。来了无数次的老顾客总是竖着大拇指称赞:“喝汤还是得到老陈这里来,家里面根本熬不出这味道!”
喝好汤,要趁早、趁热喝,来晚了,汤馆的三大锅汤就只剩下了底。“一碗牛肉汤馆”的汤基本上留不到下午,有时到中午12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能瞟见锅底的样子了,最晚到中午一点,店就关了门。小陈一直谨记父亲讲的话,好汤不留晚,喝的就是鲜!
一锅好的牛肉汤不仅仅是配香料那么简单,还要有功夫和耐心。每到下午五点钟,小陈便取出新鲜的牛棒骨,清洗干净敲开骨头,裸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骨髓,再一根根地放进锅底。加水、开火,水开之后,再将火候调小,火苗小而缓慢,一点一点熬制着这一大锅子的汤,中间放上小陈提前称好的香料,继续盖锅盖熬制。急不得!好的汤,要文火,要细熬,不能马虎一点儿。锅里“咕嘟咕嘟”冒着小泡儿,熬汤时,前半夜小陈总盯着,等到汤开始变得微白色,上面漂浮起一层厚厚的、金黄色的油,此时,整个店里全都充满了牛肉炖煮过后的香气,小陈脸上泛着油光,咧嘴笑了。
夏季的六点半已经是格外亮堂,熬好了汤,把牛肉捞出来放凉,有几块儿先切成片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小陈切的牛肉每一片都像纸一样的薄,这肉虽然薄,却不容易散,要是泡进汤里,最容易入味。一切具备,小陈打开了店门,准备迎接顾客们的到来。店门拉开,耀眼的阳光一瞬间照在了小陈的身上,一碗牛肉汤,一户人家,一个幸福的笑容,一个动人的故事……
老兵归乡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回哪里的家?以后洛阳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刚刚开门不久,店里走进来一对父女,父亲看起来年龄不大,女儿像是小学初中的样子。女儿撇着嘴,眼眶里泪水在打着圈圈儿,她小心翼翼抬头瞟了一眼父亲,只见父亲一瞪眼睛,小女孩便吓得把眼泪憋了回去。
“二位要几块钱的汤?”小陈的妻子杨柳看了看这位严厉的父亲,连忙问道。
“一碗十块,一碗十五,两个饼。”小女孩儿的父亲掏兜儿,把钱放在了桌子上。
杨柳收了钱,又把两个取饼的牌子和取汤的单子递给这位父亲,然后指了指旁边说道:“饼在这边自取,汤在后面去打哈。小妹妹你看你想吃肉吃杂,记得和打汤叔叔说。”说完,杨柳冲小女孩儿笑了笑。小女孩儿抬头看了杨柳一眼,又缩回了父亲的身后,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角,低下头来。
“妞妞,这饼子你端走,你去找位置,我去给你取汤。你要肉还是杂碎?”父亲问。
“我……我和你要一样的。”妞妞怯生生地说道。
“那你快去找位置坐,等会儿人多了,咱们该没位置了。”父亲指了指里面的空位儿,让妞妞赶紧去占个位置,妞妞顺着父亲的手指看了一眼,慢吞吞地过去。
“大爷,这里有人吗?”妞妞问。
“没人的,你坐。”旁边喝汤的大爷笑着回复道。
“谢谢您。”
妞妞把饼子放下,很是拘谨地坐了下来,她盯着面前发亮的桌子,皱起了眉头。
“这桌子刚擦过的,不是油,很干净的!小陈家这里很干净,我常来的。”大爷放下手里的饼和妞妞聊了起来。妞妞有些不太爱讲话,低着头很是紧张,她脸涨得通红,半天不知道回答些什么。
“是挺干净的!我小时候就来,那时候这店就拾掇得整齐,现在还是这样。”父亲端着两碗汤走过来,放在了妞妞面前,也回答了大爷的话。
“哦,是吗?那您是洛阳人?”大爷问。
“是的是的,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洛阳本地人。”父亲讲道。
大爷点了点头,又吹着喝了口汤,看了看妞妞。
“姑娘多大了?听着口音,不太像是咱们这边的话呀。”大爷又问。
“我……我……我十三了……我以前不在这边上学的……”妞妞心里“砰砰砰”地跳,很是紧张,她不懂这边儿的人怎么那么爱闲聊,逢人就能聊上几句,爸爸是,现在眼前这位大爷也是。
“嗐!我是当兵的,之前在河北那边儿空军部做技术。前年退役的,总想着回来,今年才落定。”父亲把饼递给妞妞,又对着妞妞说道:“饼扯成小块儿,泡在汤里吃,好吃!”
“哦,这样,当兵当了几年了?怎么没有留在那边儿?”大爷又问。
“我当兵当得早,二十多年军龄了。我年轻的时候就想着退役了一定得回洛阳,当兵的时候国家需要我,我就老老实实在那儿,退役了,我就回我自己个儿的家乡,我惦记着这儿!”父亲笑道,满脸骄傲。
“是啊,还是家好,咱们洛阳好啊,好地方!”大爷也哈哈大笑,喝完了最后一口汤,离开了座位,大爷刚走,又坐下了一位。
“爸爸,我们真的要留在这边了?”妞妞小声地问道,她十分低落,心中很是难过。
“嗯,这个月咱们的东西就都搬完了。以后你想回去见见之前朋友,暑假、寒假你都能去见,爸爸同意的!”父亲低头撕饼,泡在了妞妞碗里。
“这汤……这汤好喝不?你喜欢不?”父亲问道。
妞妞点点头说:“我喜欢,牛肉汤真好喝,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汤。”
“好喝就成,这么多天,总算是找到你爱喝的了。”父亲满脸堆笑。
三个月前,妞妞小学毕业,她还商量着暑假要和小伙伴们去哪里玩,便被妈妈告知,过些日子就要回洛阳了。洛阳,妞妞每年都去,每年到了过年,父亲一定会带着母亲和自己回去,父亲说,洛阳才是家,一定要回去。那里有奶奶、爷爷、姥姥、姥爷还有父亲、母亲的兄弟姐妹。妞妞也知道,父亲和母亲心里想家。
“我们怎么这时候要回去?我们不是都过年回去的?”妞妞很是疑惑。
“你爸爸退役了,以后我们要回洛阳去住。”母亲说道。
“回洛阳去住?那我上学怎么办?那我的朋友们怎么办?”妞妞感觉心里被重重一击,她虽然也喜欢洛阳,可她回了洛阳,这边的朋友们怎么办呢?
“在洛阳上学呀!我的好妞妞,你以后也会在那里有新的朋友。”母亲把“呜呜呜”哭的妞妞搂在怀里安慰着。妞妞一时无法接受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她心里很是难受。
“来这边带你吃了那么多,你也不是很喜欢,今天看你喜欢喝汤,爸爸是真的高兴。”父亲又撕了些饼放在妞妞碗里。
“爸爸,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回来?待在那边几十年了,不是也很好吗?”妞妞放下了筷子讲出了自己心中许久的疑惑。
父亲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对妞妞说:“因为爸爸妈妈的根在这里,不回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根,这个字妞妞已经是第二次从爸爸嘴里听到了。第一次听到,还是在奶奶的葬礼上。那时候父亲披着白色棉麻的孝服,眼里闪着泪花,他一只手摸着妞妞的头,一只手指着前面大片的土地说道:“妞妞,这片儿地,是你爷爷专门儿买下来的墓地,以后我们徐家人都要埋在这里,爸爸就你这一个女儿,你也认认地方,我们百年以后,你要记得常回来给我们扫扫墓。”
“扫墓?”妞妞很是诧异。
“对,扫墓,老祖宗讲话,要落叶归根,洛阳是爸的根。以后爸爸就埋在那里,你常回来给我清理清理杂草就好。”父亲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土地,那片地儿紧紧靠在奶奶坟头边儿上。
根,这字妞妞也常听爷爷念叨。前一个月,他们刚刚搬进洛阳的新家,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多年的奶奶又走丢了。家里所有妞妞见过、没见过的亲戚都大半夜被叫醒一起出门找奶奶,找了两天,奶奶被隔壁县的警察带回了家,妞妞看见奶奶那一刻,就流下了心疼的眼泪,妞妞走上前给奶奶轻轻拍着身上的浮土,她发现奶奶的衣服上被扯破了一个大窟窿。警察说,看见奶奶时,奶奶正在垃圾堆里翻垃圾。找到奶奶那晚,爸爸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奶奶家住下了,睡不下,就打了地铺。天刚亮,四婶婶做好了饭,去喊奶奶吃饭,发现奶奶已经咽了气,再也叫不醒了。爷爷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十岁,没了往日的精神气儿,就连吃饭也总是对付一口。奶奶被放在家里停了七天,爷爷把子孙们都叫到了一起,颤颤巍巍地拿出了存折还有房本。多少年,爷爷不愿意分家,他总觉得分了家,儿女们再聚在一起就难了。爷爷戴着老视镜,几乎是贴着纸张,一字一句缓慢地读着他提前写好的遗嘱,姑姑说要替他读,他拒绝了。爷爷把最大的一笔钱分给了姑姑,因为姑姑是家里孩子中日子过得最艰难的一个,其他孩子们也没有什么意见,他们都一致认为自己的小妹比自己更需要父亲留下的那笔钱。爷爷说:“等我也走了,你们每年也记得回到这个家来,聚聚,兄弟之间别生分了,多走动。这个房子,我不分,我走了也空着,就给你们留作念想,这房子就是你们的根,走到哪儿别忘了,根在这儿。”
“吃完了吗?还想去添汤吗?这里的汤随便加的。”父亲问妞妞。
妞妞摇了摇头,说道:“爸,我吃好了。”
父亲又摸了摸妞妞的头,说道:“妞妞,国家是我们中国人的根,洛阳是我们作为洛阳人的根。我们河南人重视土地与血缘,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来,才心里踏实。我在外地当兵这几十年,天天想喝上这一口汤,我之前每次回来都会来这家店喝上一碗,我心里觉得幸福、觉得有滋味。牛肉汤是我们洛阳人的牵挂。”
妞妞点了点头,她舔了舔嘴唇,回味着牛肉汤的滋味。她还小,还不能懂什么是“根”,但她看到父亲的眼眶有些红了。
“您的汤好了!当心小心烫,托着碗底!”小陈在窗子里面的小屋一勺一勺地舀着汤,店里的人更多了,队伍已经排出屋外几米远了,妞妞看着每个人,他们等汤时期待的神情,喝汤时的那份满足,觉得牛肉汤更加好喝了起来。
“你别说,我这儿喝了一辈子的汤,要是一天没喝上这汤,吃什么都觉得没劲!”
妞妞顺着这声音望去,一位满头花白的老人,正在细细品味面前的那碗汤……
隔代亲情
刘爷爷今年89岁了,身子骨依旧很是硬朗。“一碗牛肉汤馆”里里外外的人,刘爷爷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店里换了新人,刘爷爷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刘爷爷和小陈的父亲是朋友,五十年前,“一碗牛肉汤馆”刚刚开业,小陈父亲舀的第一碗汤就是给刘爷爷的。那时刘爷爷还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力气大,饭量也大,一碗汤配一个饼子,总是不够吃,但有时工作多,来店的时候饼总是没剩下几个了。细心的小陈父亲留意着这位每天都来的顾客,总是愿意给他多留几个饼。渐渐熟悉了,两人也聊得来,刘爷爷每天来这里喝一碗汤,吃两个饼子,和小陈父亲聊会儿天。刘爷爷说,这几步,一步也不能少,要是一天少了哪一步,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舒坦。
十年前,小陈父亲突然患了病,想要回嵩县老家去。小陈父亲走之前,特地和来喝汤的刘爷爷说,我老了,这店往后啊,就交给我儿子了,你放心,汤的味道是一样的。刘爷爷颤颤巍巍地握着小陈父亲的手,两眼里全是泪水,他点了点头说道,回老家好,干了一辈子,是该轻松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