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Q
作者: 吴远道
一
老Q在老家出事了,黄局长要我们赶回去。
出事了?!陈书记惊诧地瞪圆双眼。
唉,一趟好不容易盼来的美差,就这样半途而废了。
陈书记和我彼此闷着。
这么多年来,身为一局人事科长,该为他人做了多少嫁衣啊!形形色色的人如这飞驰的列车一闪即逝,唯独老Q令我琢磨。
老Q年近花甲,稀疏、花白的头发,老爱在人前用手指梳理,头皮屑像小雪一样飘飞;脸似倒金字塔,且瘦,还零星地缀着疣;腮是极度凹陷下去,可以盛下两个小馒头;平时不修边幅,大热天拖着凉鞋穿着短裤,衬衣从不扣上,有些袒胸露背罢,又穿件白背心;说话声音如洪钟,只是有些口吃,若与人争吵,则又不怎么结巴;尽管没有什么音乐细胞,但在不平或得意时也能哼上几句小调,无论调子走得多远,却是释然或自得的满足。
他比我先来S局,档案上记载,正营职待遇;但听他的战友讲,老Q从未带过兵。不管怎么说,他起点不低,在提拔问题上优势于其他同事。但是,和他前后进S局的,都混了个一官半职,比他年轻新来的,也当上了科长或副主任。大家对他不好称呼,有的喊“营长”,开始他挺乐意,细小的瞳孔里放出辉煌的光,但你再看他时,两眼无神地游移,多少流露出些哀怜和愤怒;有的喊“老李”,遇到比自己年长、职务超过正营的人叫他,倒也无所谓,倘若遇上一个小同事或县市基层来人叫他,脸上的疣胀得分明,幸存的几颗门牙也在“咯吱”地叫:“奶奶的,可恶!”
喊他什么好呢?大家实在犯难。有一次,姜局长在大会上表扬他,称呼曰“老李”。大家再这样喊他时,他不再不高兴了。
为借阿“Q”的光让其扬名,我想以赵太爷对阿Q的尊称,叫他老Q好了。
老Q所在单位的行政级别顶多算个副县,在京城,副处级的官用脚捞。单位行政一把手郑处长,老爱在同学、亲友面前自诩或自卑地说:“我这一生混个副县算到顶了。”这时,旁人中才记起喊:“哦,郑县……”
郑飞处长稍一忘形,把身旁的茶杯弄砸了。一旁的老Q听到别人这样恭维他,竟忘了去帮处长收拾残局,却羡慕得直流口水——这人在社会上混,有的一心想成名,有的一生想发财,有的一直想往上爬……不就是图个让人看得起吗?但是,不管在哪个行业、哪个地方闯荡,结果不都是想弄个官帽戴戴?这男人啦,带个长放屁就香。老Q想着,心里不免又生出一些伤感,肚里哼着小曲,借故离开了那种场合。
呸——你……你手下也总共不到十号人,与你平起平坐的陈书记还不能让你“处天下”呢。
老Q说的是处长郑飞。也难怪老Q对他由羡慕变为妒忌,又由奇异变为不屑——郑飞今年三十好几了,办起事来却像个毛小子;别人在这般年龄,早已胡须拉岔,可他嘴上只有淡淡的为数不多的软毛。
有关郑处长嘴上无毛的问题,当初运管处的精英们还真的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番。有的以为处长刮胡子勤,或者用了什么高科技去须膏,但没有足够的真凭实据,也就不足以说服同僚。直到有一天老Q陪他下乡,趁郑处长醉酒,给他擦嘴时,仔细研究个够,才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处长第二性征先天发育不良。当把这一重大发现公之于众时,大家都屏声恭听。老Q为此一连几天,昂着头,挺着干瘪的肚子,见人就“哈哈”。
“老Q办事过细,这是不可否认的。”有一天,老Q的几个同事天南地北胡侃一气后,又把话题扯到老Q身上。老处长牛鹏发表自己的意见说,“过去在我手上,他校对过的文件,连一个标点都不会错!”
“那也不见得。老Q那天读报,看着看着,突然叫起来:‘这么得了,英雄县长——冲女学生!’大家莫名其妙。我一看,原来是将报纸上的句子念走了……”办公室的小马虎周青则不屑。
牛鹏好笑地插嘴道:“小刘,你不是说,你和许雯进来时,老Q对你们,开始皱眉瞪眼的,认为一个饼子,本来两人吃,现在要四人分,还私下嚷嚷:运管处又不是就业处!后来看到你俩是姜局长的人,又说,我们单位输入了新鲜血液,牛处长可谓兵强马壮。”
司机小刘笑在脸上,点点头:“逢年过节,他总要给我们做点儿腐乳、腌菜什么的,可现在也老大不迈的。”
“当时,他只是看在姜局份上。”
“也不全是因为姜,还有许雯。”小刘喝了一口水,道,有年夏天,许雯、老Q和我一起聊天,突然许雯扬起手说,我的手臂好痒哦。手臂露在粉红色衬衣外。老Q眯笑着,急忙拉开抽屉,拿出风油精,给她点了两滴。她放下手,又抬起脚,惊叫,Q师傅,您看这鞋,还说二百多块一双,才穿几天,扣子就坏了。她扬起柳叶眉,瞟了老Q一眼。老Q嘻嘻地笑着,蹲下身,又马上站起来,看了一眼我。我见他不停地捏着手,就说,Q师傅,帮忙就帮到底吧。老Q毫不犹豫地再次蹲下身,脱下她的鞋,放在手上修着。
说起老Q的桃色绯闻,这怕就是。他的老婆长得牛高马大,一张驴脸,说起话来像打锣。老Q找张局长把她从农村弄到机关守大门,因此在家里,他是绝对权威,他说左老婆不敢说右。谁知老Q讨好许雯的事,叫牛鹏那个又厉害又夹生的婆娘一添油加醋,闹出一场轩然大波。老Q的老婆一改平时的唯唯诺诺,与丈夫大吵了一架,若不是我从中劝解,真会离婚。老Q领教了老婆的厉害,又怕一些不怀好意的政敌由此大做文章,从此再不敢想入非非了,与许雯的接触,也没有以前那样随便和热情。
副处长高云一听到有人谈起此事,就把老Q的过去在脑子里翻检了一遍,然后一脸嘲讽地说:“咳,原来这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别看他一副老实巴交相,其实,这些年,只要单位有一杯水,他也要喝上一口。仿佛人人都像他老Q那样自私,伪善……”牛鹏不知为什么今天如此非议老Q。
“他是有那么一点儿窥私癖、小心眼。”小刘又深有感触地说,“一生想当官,却总说无所谓。”
“其实,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周青抬高嗓门,一针见血地讲。
“不过,老Q工作能力还是有,办事也没有你可挑剔的。”牛鹏又深表同情地说,“只是做了一大堆好事,动不动因为一句话或一件小事一扫帚扫了。”
老Q又像前三次未能如愿当上副处长一样,一两周借故在家休息闹情绪;但为了几个养命钱,今天不得不到办公室混混日子。他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儿,百无聊赖地回到办公室,已是快下班时间。他进门,见大家神情怪异,就猜疑这些家伙又在议论自己。算了吧,虎落平川被犬欺,既然舌头是娘老子给的,就由人家嚼吧。每在这种场合,他只好用手指挠挠头发,头皮屑轻飘曼舞,弄得大家不欢而散。不过,大家如此总算打发了半个工作日,各人的心境也稍许平静,但老Q表情冷静,而且从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自信与杀气。我想,他还是听进了那天在江滩上我对他的劝告。
二
老Q遇到的第一位局长是张局。他戴副眼镜,有点儿惧内。有人私下评价张局长说,经过十年浩劫,他是卵子打到脸上尚能笑,眉头一皱点子来。他大学毕业,分配到S局上班后,一直时运不济,从小张熬到老张不说,还动不动成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好长一段时间连老婆都找不着。农村实行责任承包那年,上级在S局要提拔一名大学毕业生,有二十年工龄,挨过批斗或几起几落,年龄在五十岁以下的一般干部当副局长。S局非他莫属,他一下子官升三级。两年后,老局长自认为倒霉透了,在他这一届打破职务终身制,只好退居二线。张局长又幸运地坐上了一把椅,上任后,很是提拔了一批与自己患难与共的有学历的干部。老局长手上起来的一帮人,则慢慢被更换。一时间S局臭老九上了天,红五类靠了边,闹得沸沸扬扬。老局长为此找张局长,说:“小张,我知道你能,但有些事还是红一点儿的好。”
“那是,那是。”
“小Q在我手上进来的,工作挺红。当时,我想用他,没来得及。”
“好说,好说。”张局长心不在焉,又极谦虚地回敬老领导。
老Q想,在部队时战友们说,中国的事情最终是由少数人操纵着的。我老Q就凭做事过细、听话、苦干,不也混了个营职待遇,还入了党?现在照样要如此,而且与其取悦众人,不如呵好张局长。
张局长的字写得并不好,现在签字、留言的应酬颇多,他不得不练书法。星期天、平时早晚老在报纸上练,我何不投其所好?于是老Q常常帮他找来废报纸,偶尔买支像样的毛笔或者不易在本城买的字帖送给他。
这天黎明,老Q见张局长办公室亮着灯,赶紧从热被窝爬起来赶到张局长办公室,站在一边看张局长临摹,帮他牵平纸,恭维说:“张局,你的字写得比王义之的都好!”
老Q把“羲”念成“义”,张局长没让笑从笑痛的肚子里冒出来,只是说:“小Q,你也可学嘛。”
“我是握枪杆子的,没……没那个天分。”老Q等张局长写完,小心地拿放到一边,又给铺平一张,谦卑地道。
平时,老Q逢人便说,张局长如何爱学习,有才气,既是位政治家,又是个了不起的书法家,S局前后五十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真是老天有眼,让我能正好和张局住对门。”老Q几次在老婆面前喜形于色。
“你是提了官,还是发了财?他当他的局长,你不照旧是平头百姓?”想不到老婆居然如此说,老Q把眼一瞪,嘴一憋,未吭声,老婆便吓得赶紧闭住嘴,用双手抱住头,生怕遭打。这次,他没来得及打她,“咚咚咚”的敲门声转移了他的怒气。
正值大热天,为了少惹事,他也只好把自家的门关得死死的,但敲错门的事常有发生,叫老Q躲闪不及。喏,又定是敲错门的。老Q本不想开门,可内心的好奇或者想弄明白来人到底是本单位的还是外单位的,也就如以前那样,轻轻地打开门缝,哑巴似的向来人指指对门。然后跟老婆说,管他张三送礼,李四行贿,反正我Q某人没看见,日后有人告您张局长,可不关我的事。不过,第二天见了张局,他会说:“张局长,能不能在各家门上安个牌号?昨天,又有人……”
张局长一听,皱着眉头,不搭话,竟忘了身后还有个老Q。老Q的嘴巴还算稳,或许因此张局长能博得“廉政”美名。
老Q在单位是公认的勤快人,只要张局长遇上灌煤气、洗油烟机、淘厕所的事儿,都少不了喊上老Q。他像受到莫大宠幸似的,翘起屁股做,忙完后,对张局长夫人说:“像这样累活、脏活,在家我可不管哩!”而且爱在同事面前夸耀自己与张局长关系如何不一般。遇到领导不在场,打扫公共卫生,他也会偷懒。有次防汛,我们大多数愿意拿袋子,自认为占了便宜,他却愿意驮锹。结果到工地后,才后悔,一袋一袋的沙石压得我们够呛。
老Q曾在张局长练书法时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张局,我们处如……如果在业务上再拓宽点儿,可能会比现在更强。”
张局长于是放下手中笔,躺在藤椅上,问:“牛鹏在忙些什么?”
“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还能忙啥呢?”
“哦?”张局长摘下眼镜,望了望老Q,“听牛鹏讲,你们处准备改革,成立科室。改革很好嘛。改革成功后,他想叫你任业务科长。牛鹏对你不错嘛。”
这也叫改革?!哼,好一个牛鹏!这科长算什么官?他“嘿嘿”地笑,然后告诉张局:“算了吧,我当我的大头百姓。”
张局长也笑了笑,又戴上眼镜,拿起笔,练字。
牛鹏与张局长是同学不同届,张局长得“道”,牛鹏“升天”。他与老Q同时进运管处,人有些二百五,工作方法简单又粗暴,老Q压根儿瞧不起他。在牛鹏眼里,不知你老Q是领导,还是我牛某人是领导,心里嫉恨,常常在局长面前打老Q的小报告。运管处又是张局长的“菜园地”,私人有事就到菜园割点儿“菜”。老Q纵有苦干、媚上的致仕术,在张局长眼里也仅只有点儿溜须拍马的歪本事,连中专文凭都没有,怎能进班子?
三
老Q从张局长家出来,已是下午一点多。他没回家,也不想吃午饭,而是哼着自己才能听清的小曲,急匆匆朝市教委赶。
暮秋的天空仍是万里无云的蔚蓝,寂静的机关大院一片空旷,街上的车流往来不息。看来张局长对自己还算关心,这次失误就失误在那红本本上。老Q一路走着,边回想着刚才张局长向他透露的有关自己提拔情况,由此自我深恶痛绝起来——老Q啊,老Q,你怎么不明了这文凭时代,文凭的重要性呢?!前几年在教委自考办负责的老乡还提醒过自己,如果想提干,非得弄张文凭不可。并说,只要你报考自修大学,他会极力帮忙过关的。当时,我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总认为只要像以前在部队时那样取悦领导,拼命干好自己的工作就成。看来,我老Q落伍了,可悲,可恶!他朝自己脸上刮了两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