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厂意外事件

作者: 孙鹏飞

棉花厂意外事件0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不相信我,那我有什么办法?我都说了幕后黑手是郑毅。什么,我从头再说一次?我说了一夜,口干舌燥的,我现在嗓子眼都冒烟儿了。你听听我声音,像不像这间审讯室凝滞和生涩,拖拉着地面的门轴子啊?您对此的表示却是,“请你再从头说一次。”呵呵,我说警察同志,不带这么消遣人的。好好好,您也别急。

我说了我不是领导这次员工暴乱的人,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咱就是一普通棉花员工,是最底层的,比那民工还底层。咱可没有瞧不起民工兄弟的意思。我这人没啥思想,真的,是出了名的老实巴交,一辈子不打架不骂人,五讲四美。郑毅说了像我这种人,最容易管理。这可不是岔题,郑毅确实有思想。他当然有思想。在我们棉花作坊,就没有郑毅办不成的事。我给你举个例子。郑毅送礼是最讲究的,人有事都找他打听怎么送礼,没有他送不成的礼。你说领导特别正气,说什么都不收,也有这样的。郑毅是怎么送的——挑一个时间,最好是午饭时间。人多眼杂就不好办事。午饭时间办公室没人,领导也吃午饭去了,郑毅把东西放下就走。隔天再去跟领导汇报工作,然后多谢领导这些年栽培、照顾什么的。不要说明去的目的,好像就是单纯的谢谢领导的关心和爱护。领导就喜欢少说多做的人。这些都是郑毅教我的,我当然也送过。走的时候顺嘴一提,“昨天中午给您放了点东西,不贵重,一点心意。”说完就走,谁叫也别回头。

实在不想要,领导说什么也会把礼还给你。

啥,该言归正传了?

我总得为我接下来要说的铺垫一下。

我姓孙,名字你们已经知道了。在作坊大家叫我小孙。我们的棉花作坊一直是个小作坊,也就是这两年吧,不知道为啥人家上赶着来投资,几个大领导都是北欧的,大老外,个子得一米九吧,你说人家咋长的啊!小领导是自己人,有几个是海归,还有几个是国内名校毕业的。不过平时我们接触到的都是小领导。大领导在国外,不怎么来。

我是去年来的这个作坊,由家里弹棉花改为作坊纺棉花。来的时候作坊已经成了大气候,所以有条件挑挑选选,不尿炕,没有传染病,不梦游,不喜欢同性,总之一大堆条条框框。好不容易进了,前三个月还得集中起来培训。每天给我们上课啊,都是小领导给我们上课。小领导们管理起自己人来尤其严格。这些严格可都是名声在外的,想必您早有耳闻。我记得第一天小领导给我们讲了作坊的发达史,经历的怎样的不堪回首的岁月。多少同时期开厂创业的都像汪洋里的小木筏,悄无声息沉了底。唯我们棉花大工坊,在历次生死存亡的考验面前存活了下来。小领导们还虚构出一种虎狼的精神来感化我们,让我们信仰这种精神。

我进来是路康柏介绍的,我记得很清楚,第一天小领导就把听课心不在焉的路康柏叫起来,叫他回答问题。问的是大领导在去年十二月谋划的合并全县小作坊两个“使劲儿”是什么,又是怎样使劲儿地细致入微地武装我们员工身心健康的。路康柏当然没有答上来,他站着跟我坐着一般高。他本人又矮又胖,跟个土豆似的。他看看我,希望我帮他。我感紧垂下头,我也没记住,实在爱莫能助。小领导喊劈了嗓子,问他看什么看。又叫我起来回答。我俩就这样站了一个多小时。领导可算是找到队伍中冒泡的了。

不光这样,学习满七个课时,我们还要业务考试。其中对我帮助最大的是什么,都懂,搞管理教育那一套,搞渗透。我就偷着乐啊,给钱就行,还需要你们渗透。

我们员工还有四大守则,分别是操作间管理守则,内务管理守则,员工纪律守则,休息守则。这些守则每一天都要背一遍,没办法,我们是半封闭式的管理,员工只有礼拜六礼拜天能外出。考试过不了,禁止外出,禁止使用手机。都这个年月了不让人使用手机,多残酷。

人不娱乐了,也就成行尸走肉了。

每一本守则比新华词典还厚,统共两百多条细化的管理规定。操作间管理守则就不说了,这是需要我们进行商业保密的。单说内务管理守则,你听听警察同志,不光要背诵,更重要的是遵守。我们员工宿舍地上、桌子上贴满了蓝白条,如果水杯没有压上蓝白条,那是要通报的。刷完牙,牙缸子没有压上蓝白条,牙刷头朝着某个方向歪的位置不对,是要通报的。整个作坊通报批评,之后我们要写深刻的检讨书。

我们去上班了,小领导就拿一个摄像机进宿舍拍。在一年里,不断细致化的一张张蓝白条,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我们的青春就在这张网里苟且着。

我当然不能和其他员工一样,对这一切习以为常。那我不成了机器人了?而且小领导在很多会议上,解读我们员工拥有的基本权利。小领导自己也说,我们才是作坊真正的主人,领导都是为我们服务的。小领导说,试想下,没有了员工,一个作坊还怎么存活。我们倍受鼓舞,在底下一个个赛着发言,给作坊提了好多切实可行的管理建议,也披露了一些不合常规的规章制度。最后我们好多人达成了共识,都愿意狠狠心,再放弃一些自己的小权利,多承担一些义务。

小领导面带着微笑,用一个深褐色的登记簿,登记了我们反馈的种种问题。隔了一阵,听说是登记簿出国了,穿过白玫瑰一般的云层,一路去了北欧,最后绽放在了大领导的办公桌上。

大领导蓝眼睛,一头卷毛,看完了登记簿,深吸了一大口气。

他穿上拖鞋,走到跟前看狭窄的窗户,他的身材魁梧,映衬的窗户更加狭隘。前方层层烈焰的云朵,正簇拥着一轮沉甸甸的红日。这个黄昏真是深不可测。大领导忽然想到个主意,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圈,随即坐回靠背椅起草了一份文件。这时候远方山峦尖上的白雪扑棱棱蝴蝶似的纷纷往下落。

后来我们的工资涨了,但是禁止我们使用手机。(理由是我们在网上抱怨遭遇,弄得一批当地人不敢就业。)我们提的意见统一得到了答复:员工,不为作坊的发展考虑,只谈自己的福利待遇,这样还怎么和谐发展,长治久安?关于我们的提议一律作废。

我身边的好多人都觉得好,毕竟涨工资了,听说我们好好表现,还有可能接着涨。但我不是太开心。都这个年代人,智能手机不让我们用。最早解释是说,怕失窃商业机密。不让我们使用手机是一个导火索。之所以后来让我们用,还是因为郑毅。郑毅先发现的,领导阶层可以使用手机,那凭什么员工不能使用?郑毅说要往大领导那里反应,我们这两年要的就是平等,要的就是每一条守则都要以保障员工基本利益为根本依据。那为什么不实现平等呢?

我记得我们小领导知道这事之后,笑出了一脖子青筋。

小领导是北方人,却生的娇小,手小脚小,坐到办公椅上两腿离了地荡悠着,跟个小孩似的。那天午后翻涌不息的日光透过落地窗打在身上,他几乎玲珑剔透。而外面蛤蟆片似的片片落叶溶于热沥青中,一动不动。

他笑容平静后,笑出的一脸褶子却迟迟不能平静。他鼓励我们去找。他说,人生来就是自由的,任何的奴役都是反社会反人类的。他说,金钱左右的了你的行为,左右不了你的思想。他说,权利不争取,就是没有。你猜猜,他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郑毅出门后,感觉到了他的挖苦和讽刺,用力摔了一下门。

四周都是焦灼、疲倦的阳光一丝一丝裂开的声音。

小领导在屋里骂了一句,郑毅在外面骂了一句。

然后郑毅领着我们去找了,这就是暴乱的爆发点。

我们三十多个员工盘腿坐在大太阳底下,就在小领导楼下示威。那天的风大概是从蒸笼里出来的,我们实在透不过气啊。我们中的路康柏热昏过去了。

我说过,我进这个作坊就是路康柏介绍来的。在我们村子,能在作坊当个员工是很有面子的。我说过路康柏又矮又胖,模样像个土豆,可是一进了作坊,立马有媒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也能挑挑选选了,给我们羡慕得不行。再说了,镇上的几个厂子没效益不说,干的活也不轻松,还危险。哪有棉花作坊保障的全面。

警察同志您别急,说到那天示威了,我们坐了整整一天,像糖果一样都晒化了,黏糊糊一滩一滩的;直到阳光褪尽,天边彩色褪尽,我们小领导也来了,小领导散步一般走到我们一堆人跟前。他招手唤了下郑毅。郑毅冷着脸看他一眼,并不理他。他说,员工纪律守则,第一百一十三条,员工应当服从管理。郑毅说,你认字儿吧,应当,又不是必须。小领导又笑了,目之所及,火红和橘黄都消失殆尽,徒剩黑漆漆的一抹长天。

最后小领导站在一团黑里说,你们合约还没有到期,还有几年熬头呢。小领导说,敢违规,每个月扣光你们生活补助,让你们一年白干。

后来郑毅垂着头跟小领导交谈了几句,很快接小领导的车来了,车灯穿透了楼前窗子,这栋楼像是突然睁开了眼睛。之后俩人又陷入一团黑,又没了动静。

没几天作坊做了妥协,手机又让我们用了。让用手机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隔壁水暖锅炉厂跳楼事件。我的嗓子啊现在就是铁匠打铁“嘭嘭”冒火花呀,警察同志你给我口水喝啊。谢谢。哎哟这水真甜,要不说爹亲妈亲比不上警察同志亲呢。

好好好,我接着说。这些就是我要说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又不是一天两天,我都待了一年了,对这里恨之入骨,当然一有人起义,我就响应了。

既然烦了,为什么不辞职?问得好,因为在苦逼的工厂里,流水线生产,一站八个小时,这就是我们一气呵成的命运,我们豁出命去改变的,就是命。

不辞职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签了约还没有到期。

我接着说吧,示威结束之后,郑毅给我们小领导送了礼。就是我前面说的,郑毅就是那样把礼送出去的。没几天郑毅就搬进了办公室,他不再是员工了,他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成了更小一级的领导。我去过他的办公室,我是面带着笑推门进去的,我把一桶茶叶放到郑毅金丝楠木办公桌上。他看了看我,他说,大家都是一个村出来的,犯不着。说是这样说,他还是打开包装闻了闻,我隔着他很远,只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树脂的味道。

警察同志你别笑,后来我也坐进了办公室,我也能每天看看窗外的松塔,品品茶叶了。家乡这两年绿化搞得真好,大马路上种满了塔松,塔松像什么?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骨朵,像骑士的长枪,像根深蒂固的一座灵塔。

都是郑毅教我的,花了五万块钱,充了张卡,又给小领导家的孩子,买了价值两千块钱的小金锁。那天在小领导家里,他从未有过的客气,推心置腹跟我说了好多话,说很看好我,希望我好好干工作之类。都是面儿上的话,生活该怎样残酷还是怎样残酷。

说实在的,他们欺负我们,让我给他们送礼,我也恶心死了。可是不这样怎么办?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直堵在嘴边的,现在倒想不起来了,噢噢,谢谢警察同志提醒,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没装傻,整件事从开始到结束,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郑毅的死怎么会赖到我头上呢?当时有那么多人呢,而且都有监控。监控拍到我,还是他妈的工友举报我了,谁看见了,证据呢?我跟你们哥几个掏心掏肺,你们看我笑话呢?

郑毅这个人非常的复杂,那事之后我一直跟着他,我太知道了。我们过去一个村子的,小时候他来我家玩,我妈的钱在床上放着呢,他贴着床转了一圈,钱没了。更可气的是他拿我妈的钱买了好多东西,还拿了一包辣条给我吃。这样就堵上我的嘴了。我确实吃了,我小时候哪有那么多心眼儿。还有一回,我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块石头,我不懂石头,只知道石头千疮百孔,像一座天然的镂空的宝山。我跟郑毅说了,他的眼眶里涂着油,眼珠子自行车圈那样咕噜咕噜快速转了两圈,他要搬走卖了爷爷的宝贝石头。可是经他一碰,小山的顶部顷刻断作两截。

我一看,都哭了,我说我要告诉爷爷。

郑毅那个时候就是个大个子,他一把搂过我肩膀说,你先别哭,我兜里有钱。他拿出来给我看,那是我妈的钱还没花完,他说,我给你买高粱饴吃,两块,咋样?我跟着他到了小卖部门口,也确实是要了两块高粱饴。他掂了掂,掂起来又一把握在手里,两块软绵绵的高粱饴,就死死握在手心里。

他当然不会给我,他拿着糖自己大摇大摆走了。

尽管我坐进了办公室,我骨子里依然是反叛者,一有机会准是第一个摇旗呐喊的。什么?我前面说了我是一个出了名的老实巴交,一辈子不打架不骂人。

本来路康柏也有机会坐办公室,只是,他没有我会装孙子,哈哈,他的不满经常不加掩饰,他对着很多人表现出他的不满。那时候郑毅也是小领导之一,路康柏就公然反抗郑毅。

一周的工作干完了,周五晚上开卷考试,我说了每周都考,雷打不动。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