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绮
作者: 朱盈旭罗绮,是丝绸,是衣着华贵的女子。
江南,最是罗绮的温柔乡。它是素日里是幽凉的。像一张妆容精致的美人脸上,孤艳的深夜,流下的两滴泪珠。从吹弹击破的肌肤上,滴落到薄薄的睡袍上,一路滑腻。它本就是丝滑的,盈手一握,没有质地,像水,更像月光。红烛灼灼,不解风情地兀自喜灿。相思是薄的,香气是薄的,海棠未雨,你来不来呀?罗绮的轻滑经不起细细南风吹。
《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是罗绮地。
一群锦衣玉食的女孩们遍身罗绮,做着风花雪月的罗绮事。她们忙着淘制胭脂膏子,饯花神……男人们呢?单单看年三十的食单上的“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还有八月十四的宁府小宴“就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贾珍“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亦是雅集,“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
何等的旖旎。罗绮地,细细处处一番好繁华啊!
呀!叹人世,终难定!忽喇喇大厦倾。白茫茫大雪真干净。不是荒烟,是大雪。红楼梦的结局是大雪做了一件白袍子,劈头盖脸地掩住了一切。青春,爱情,罪恶,荒淫,奢靡,一场白雪葬了罗绮地。可我的心中却凛凛地立起两个女孩的风姿。她们不在十二钗的正册,却站在高处,看尽风光。
一个是鸳鸯,一个是邢岫烟。
鸳鸯也是有罗绮穿的。是贾府老太君的大丫头。贴心贴肺的心腹。连邢、王二夫人都忌惮她几分。凤姐都敬重几分,讨好几分呢。她的罗绮是贾母给的。出身卑微,却地位微妙的高贵,是老太太一刻也离不开的可心人。人又生的俊俏,性子好,善良心细又妥帖。连贾琏都口中求着“好姐姐”帮忙呢!可是,再高贵,也是个奴才啊!贾赦适时地抛过来一件有名分的罗绮。
可青春浓盛的女儿,刚烈,敢为。不稀罕呢。厌恶着呢。生生硬硬地一腔愤怒迎上去,反抗得梨花带雨,反抗得一身光芒。《红楼梦》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鸳鸯敢于对贾府大老爷说“不”,誓死抵抗贾赦的无理、荒唐的求婚要求。以致于贾母死后,她没有保护伞,便决然悬梁了。
这是罗绮地里,一颗不虚荣不屈服清贵的灵魂。对富贵荣华的罗绮,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这是罗绮地里长出来的一株高贵的芬芳。骨骼清奇,出淤泥而不染。
另一个是邢岫烟。一个居住在罗绮堆里,却没有罗绮的女孩。
投奔。却因卑微贫寒的家世遭冷落。寄身于花柳繁华之地的大观园,每日都被软香暖玉的罗绮袭击。竟然到了靠典当衣服来度日的困境。
如果心里不够强大,很难守住君子之风,也免不得戚戚忧忧地暗自垂泪。可姑娘天生一颗安贫乐道的心,坚强,不失稳重。
特别是芦雪庵联句的前一天,大雪天里,黛玉等人鹤氅雪帽,又娇美又华贵的一干小罗绮。只有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
每每读到此处,心都酸楚,想抱一抱衣衫单薄的邢姑娘呢。
可邢姑娘不是赚眼泪的可怜之人,人家才情超然,稳重知理。宝玉赞她:“言行举止,超然如闲云野鹤。”《红楼梦》 著名评家陈其泰也称她为“书中第一流人物”。
痛而不语,痛了依然超脱。终得好姻缘呢。嫁了薛蝌。一样的才学出众,品性良好。邢岫烟是红楼梦里嫁的最好的。这和她素日里的修行分不开。一直细细的笃定和柔韧,美好地给自己织罗绮呢。也可以说,她亲手给自己织了一件婚姻的罗绮。妥帖,暖香。还要和如意郎君一起织下去呢。子孙满堂,根基富硕。
所以,人在时光的低处时,在世界的低处时,安宁而蓬勃地给自己细细织一件罗绮吧,绵绵长长,理想丰茂。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罗绮上身,惊艳四座呢。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