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外一则)

作者: 钱红莉

早晨,刚送走孩子,父亲突然来电话,说我母亲即将住院手术,押金都交了。

年前,母亲被查出腹部动脉瘤,不到手术程度。半年后复查,又长大一毫米多,必须手术。我顿时陷入一个巨大的黑洞,放下家务,慌忙联系弟弟、妹妹,共商……最后硬着头皮,胆战心惊地向父亲解释,我可能赶不回去了。

孩子班主任每周都要统计我们的健康码,并且如实汇报全家可离开过合肥,若不遵守,孩子必须停课,在家隔离十四天。刚开学时,一名同学的家长未说实情,不知怎么被学校查到,硬是让孩子停学了。

等耐心解释完,父亲明显不太高兴。前几年,他便有过抱怨:别人家的儿女都守在父母身边,就我家的少有,三个都走得远远的。当时的我听着颇为恼火,觉得他太自私了,一生都在捆绑儿女——我们姐弟仨历经千辛万苦各自奔出来,他非但不感到自豪,反而责怪。

如今,算是理解他些。去年,母亲住院一周,只他一人来回奔波照顾。出院了,才打电话告诉我们一声。若与我婆婆相比,他们实在太可怜了。我婆婆近十年来,动了大小手术四五次,请护工,她是不满意的,全靠儿子、儿媳们日夜轮流守护。大哥五十多岁的年纪,白天上班,夜里一样守夜。

我母亲的身体一直病恹恹的,虽说现在医学发达,万一出事了,怎么办?父亲七十八岁了,每日来回奔波,确实辛苦。

有一次通了电话,母亲忽然说:我偷偷放了六千块在家里哪个哪个颜色的箱子里,你要记得拿……

她竟做了下不来手术台的准备。

我母亲一生节俭。童年时,路过集镇一个油条摊,当我提出想吃一块三分钱的油炸锅巴时,她不仅不买,还另加一句:小女孩不能贪嘴!且当了村里一位熟人的面。天生自尊敏感的我,不但得不到一块锅巴,还要额外在灵魂上受辱。每年冬天,当家里柴火不够烧,她起个大早,去一个叫横埠河的街上购买。好想跟着一起去,肯定不被允许的。半上午的时候,我默默站在村口等她,内心戏极多,总围绕一个主题——也许这次她就会带一根油条回来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一个个冬日,总是让一个少年屡屡失望,又一次次不忘站在村口盼望。及长,当读到《诗经》:日之夕悉,羊牛下来……总是惆怅,我的童年一次次复活。

前些年,看一位朋友的童年往事,同处八十年代,非年节时段,他妈妈已经在他碗里堆放红烧肉了……一直纳闷,当时的乡下真的那么富裕了吗?那是个“万元户”大放异彩的年代。一直想问他,这个红烧肉情节是否虚构,也总是忘了问。

一次,终于获得一次与我母亲上街的机会。当她与卖柴人讨价还价,我站在一旁,一扭头,一个小食摊,一位吃早点的老人,被我耐心细致地观摩良久,他面前摆了四五根黄金一样宝贵的油条,以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并非羡慕他可以吃到这些美食,只是揣测,这个老人家一定是万元户吧,不然谁会舍得一顿吃这么多油条?尽管我父亲在城里工作,我母亲未曾舍得买两根油条,一根我吃,一根她吃。

等父亲退休,我们姐弟仨不时埋怨母亲多么不人道,于饮食上,总是一直亏待我们。父亲长年在外,一年中,极少休假。在小城的八九十年代,身体急速发育的我们,是无荤菜可言的,偶尔吃上几条比手指还短的扒皮鱼,宛若过节。菜单中有干子,已然满足。

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父亲自江上调至海上,专跑香港、韩国航线,收入颇为可观,可是,母亲照旧固执,一向以节俭为美德。一周炖一次排骨汤,多选在周日。那么,该日午餐,除了米饭,只能是最便宜的一碟青菜。她一定得将这两根排骨的钱省回,方才安心。

过日子,就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这是她的口头禅。

多年以后,当父亲听到孩子们的控诉,确乎痛心疾首,他说,几乎每月都寄钱回来,并写信告诉你妈,一定要舍得给孩子们吃好点。而我母亲呢,刚自邮局取出我父亲汇来的钱,稍微走几步,一分不少存入银行了。

我父亲的那些乡下兄弟们,倘若孩子考上了中专或高中,是一定要来我家筹措学费的。每次都说借,实则一借无回。一般,当他们提出一千元的要求时,我母亲大多赠予五六百左右……

那些年,一想起这些,对我母亲便充满着无法派遣的悲愤——将这些辛苦钱,慷慨无端地给出去,却不舍得给自己的孩子足够营养。乡下那群堂兄弟堂姐妹们,一个个,何尝不是壮硕结实的身体?而我们姐弟仨,一个个身体羸弱,脸上一派缺少营养的菜色。

去年,父亲冷不丁说起:你妈说她正在攒钱,准备以后给你。姊妹三个就你身体最差,都怪当初没给你吃好。

我一次次给他们洗脑,舍得花小钱摄入营养,就是为我们攒钱了。老人身体一旦不好,住院花的钱更多。总是不听。

现在住院,明明头天说好了的,买只老鸭补补。翌日,电话里问起,可喝到鸭汤了?说是喝了骨头汤。鸭汤等手术前一天再吃也不迟。

天下没有谁的母亲,有我母亲这么可怜。没有足够的营养,拿什么气力去抵御手术呢?

只得打电话求救同在小城的舅舅,让舅妈熬些汤送去。整夜睡不着,盘算着该不该给小城的一个朋友微信转钱,让她帮忙做点营养的菜式送去。思前想后,她那么忙,尚觉不妥。在美团搜索,小城著名美食老凌鸽子汤竟然不接外卖订单。搜索到的老鸭摊商家,汤汁颜色颇不对劲。小城人一贯爱喝老鸭汤,大多亲自炖,外卖的都不太正宗。我一条条往下翻,眼都看涩了,连老字号耿福兴家的菜单都查了一遍。终于找到一家,看成色,颇接近土鸭熬出的汤汁,半只起送。

近年,频交厄运,常想放弃写作。近年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让我心力交瘁。

与我父亲通话,基本靠吼——他耳背,一句话重复无数遍,方才听清。我气弱,一通电话下来,喘气而胸闷。

一向也怕打电话回去,说一番话,比做体力活还累。有时碰上他一贯的连讽带刺,恨不得求他,也请理解理解我的处境,别一味对子女们埋怨。

最近一周,通话频率比一年还多。我母亲至今不会用手机,只懂得接。有时连打三四次电话,看见未接来电,也不晓得怎么回拨过来。

我的记忆力一日坏似一日,凡事都依赖笔,否则转身即忘,连哪天在美团为他们订餐,都要一一记下。

原本怀着侥幸心理,下周手术当天,一定赶回,不带手机,便跟踪不到我了——也许是我过于天真,相距仅仅一个半小时车程的本省两城,且都是零增长病例,有什么必要相互隔离呢?

前天,孩子因吃坏肚子,在学校吐了两次,接回看过医生,无大碍。学校竟让孩子停学三日。气得直想冲去校长办公室。

昨日又得知,五一假期回老家探亲的同事,已经上了一天班,还又被通知回家隔离一周……

若回去一趟,孩子既要停课十四天,我又得停工一周。

我母亲一直有体恤之心,总是说,孩子上学要紧,千万别回。这一点,她永远比我父亲通情达理,处处为人着想,我小姨亦如是——偶尔向她透露过一次自己的睡眠障碍。五六年过去,当再次见到她,她也一直记挂于心,频频问起。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也一点点地理解了我母亲对于节俭的偏执。

外公是孤儿,家境一直不好。大饥荒那几年,正上小学的她,每天中午放学后,趴在课桌上佯睡。回去没有午餐可吃,不如省点力气,她都饿聋了。小姨饿得总是哭,哭得肚脐都凸出来。母亲曾满腹辛酸并委屈地向我们倾诉,还未嫁过来,便被分担了五百元债务。我们就感叹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五百元相当于当今的五十万啊,真是一座大山。我父亲当年在武昌造船厂的月工资二十元不到。我奶奶五个儿子两个女儿,穷得将小儿子给人抱养,仅仅依靠我父亲的一点工资接济全家。我母亲到现在都记得,我出生时,奶奶连一只鸡也拿不出,遑论吃到一只鸡蛋,根本没有乳汁,仅仅依靠外婆带去的家里仅有的一只老鹅。

中国挨过饿的人们,内心一直有危机感,永远停留于追求吃饱的初级阶段,至于吃好,那是极度奢靡的事情,甚至会给他们的灵魂造成罪恶感。

在我的童年,她一直灌输的,无非,人不能好吃,尤其女孩子,好吃懒做最为人所不齿。有一年夏天,大娘生了不太严重的病,听邻居的劝,杀了一只老母鸡补养。我母亲不屑地说:你看看,生个小病还杀鸡,趁孩子上学一个人偷偷吃,连一口汤都不给你大爷喝……幼小的我,当时觉得,我大娘做得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幼童的眼里,母亲简直成了至高无上的宗教,她的一切都是对的。

她对自己严苛到简直自虐的地步,更深层的原因,不过是缺少安全感。一日,读到杨键一首写母亲的诗:

她一生做过十三种临时工

为什么离开泥土一切都变成临时的

她做梦都想变成正式工

但一生也没有做成

我想起成群结队的在长江边砸矿石的妇女

其中就有我的母亲

……

我记得父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快乐过

为什么没有快乐也会遗传?

……

我母亲也是临时工。初来小城,在街道小厂做缝纫,因为业绩好,几年后,转了正式的。某一日,她愤然辞职(让我对她刮目相看)。原来,厂长偷偷发过节福利给级别高的同事,竟不发给她。

辞职后的她四处接活,在家给小商贩加工衣物。

那些年,一个个黄昏,匆匆吃过夜饭的她,骑上自行车往外赶。看着车后座上绑得几米高的衣物盖过她的头顶,滋味无尽。

这些年,我也一直做着临时工,精神上一直很孤,时时危机四伏。如此,基于相同的处境,我试图一点点地理解她,她的教育也潜移默化影响了我的人生。小时,穿的衣服大都经她一手修改。她一贯的口头禅是,不要跟人比吃穿,要比就比肚子里有没有货。年幼的我,对于“肚子里有没有货”的理解,无非是,要学习好。小学毕业,父亲决定让我辍学,帮家里干农活。还是母亲深明大义,让我得以继续学业。我们那个千人的村子,只有四五个女孩幸运地初中毕业。许多女孩,一字不识,从小喂猪放牛,挑水割稻;出嫁后,在婆家继续辛苦劳作,顺便一个接一个生小孩……为这事,她经常提醒,不是我阻拦着你爸,你有今天?是的,倘若凭借小学五年的汉字功底,我确乎吃不上写作这行饭。小学未毕业的顾城是天才,另当别论。

母亲一直信奉手里要有余钱,这样才活得踏实。这一点,正是她影响了我。一直不懂得投资,只知攒钱。早年写专栏,攒下的稿费近二十万,在当时的小城可买一套两居室。也曾动过心思,但一想,房子买下,手里一分余钱也无,无比心慌。一个十六岁开始工作,且一直是临时工的人,特别没有安全感——缺乏稳定的工资保障,让我们无所依傍。倘若有一个正式工作,肯定早已买房了,再一套变两套,两套变四套……

这也是不能将他们二老接来同住的难处。十余年前,一套三十八万的房子,当今暴涨至两百八十万,太过血腥了。

古语云:子欲养而亲不待——极悲哀的事情。

如今,双亲尚在,我这个“子”想养他们,却买不起一套给他们居的小居室,以便就近照料他们。

动完手术,将母亲接来。她的牙口不好,所有掉了的牙,牙根尚在。罹患高血压的她不能拔牙,牙根取不出,没法装假牙。

每日,另烧菜给她,颇为烦琐。她可食的主菜,无非鱼类,今日汪丫鱼炖豆腐,明日红烧鲫鱼。青菜也吃不了,幸好瓠子上市了。蒸鸡蛋,熬骨汤下面……好在她胃口好,比我的饭量还大些。除此,还得为孩子烹制主菜,牛肉粉丝,拌黄瓜,栗子烧小仔鸡……

每日忙前忙后,自顾不暇,真正心力交瘁。

这次母亲来,零星说起父亲的一些异常行为。我深知,他离失智不远了。

这是病——谁能跟病人计较呢?

他又被某某机构忽悠去几百元办卡,常去开会什么的,发点儿日用品,抽纸、牙膏、酱油、鸡精,连面膜也发了两盒。老人家竟然用起面膜来。母亲说:你一个老头用什么面膜,两盒都给我带去合肥。他不听,慢慢地,将一盒面膜贴完。他耳背。一次,母亲一句话连续重复了三遍,他还是听不见,母亲顺口说了一句讽刺的话,他倒听见了,大为恼怒,对着母亲又踢又打,将母亲一把推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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