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生来就会流泪

作者: 唐诗

没有人生来就会流泪0

唐诗,湖南安仁县人。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数部,作品散见《天涯》《作品》《朔方》《西湖》《海燕》《牡丹》《山东文学》《黄河文学》《广州文艺》等刊。曾获深圳第十一届青年文学奖,十大佳著(2017非虚构类)奖,2018深圳劳动者文学十大好书奖。现居深圳宝安。

还有一小时就能下班了,外面的热气还没散,太阳炙烤着这座城市。一丝风都没有。林小鹿心平气和地握着手持电风扇准备出门。绕过公司总台,穿过一道小门,从工厂饭堂的大门前经过,水池边的花圃在阳光的照耀下大放光彩,不蔫,好吧,要是人也有花草的韧性,该有多好。

人事经理不在她的办公室。林小鹿给她打电话,说了休年假的事。对方问她休多久,她说十个工作日。“怎么能休这么久?你手上一大堆事处理好了吗?马上又有个新任务要给你。”林小鹿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声音了,不是真的听不清,是她让耳朵别听清。她不想跟上司怼了,她不是年轻的小姑娘了,没那么大的气性了。可不让她休假是不行的。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要休假啊。她连续说了几遍,有事,真有事,家里有急事。什么急事,不能说,也不愿意说,这是隐私。人事经理只答应给她先休五天。好吧,五天就五天。五天后再说。

其实是大鹏打电话过来,让她帮忙去他的快递公司代几天班,他要回到家乡去。他哥哥打电话过来,父亲病危,这次怕是不行了。她记得大鹏是湖南人。大鹏准备开车回,将老婆孩子一起带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夫妻俩分工合作,老婆去买车上吃的东西,他负责收拾打包。在深圳一时用不上的东西,大到电视机,小到摆件,半新的、全新的,还有水壶,棉被,锅碗盆,孩子的玩具、衣物、写字本,满满当当装了一车,人都要挤着坐了。后备厢也装满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替他代班。八年前,他还没结婚,家乡有事,他也是一转身就回去了,简单交代几句,让她请假过来帮忙。现在的帮忙跟八年前大不一样了,八年前她要帮他处理的事情是真的很多,录单据,分流,接投诉电话,帮人查快递更新情况,好多都要人工完成。现在一台手机全部搞定。这就是资讯发达的切实好处。科技让人进步,让生活进步。事情虽然不多,大鹏还是不忘叮嘱她几句,让她记得下班后关灯关电脑和空调。他们所在的这个物流园,夏季供电量大,经常拉闸限电,要错峰用电。为此,他还专门备了一台小型的发电机。

大鹏的老婆和两个女儿,她只见过一次。女人长得蛮好,细胳膊细腿,胸部平坦得很友好,是那种对别的女人没有任何攻击性的长相。言谈也得体。他的那双女儿也是,像妈妈,很温顺的样子,不娇气也不多事。

林小鹿将公司摸奖送的一床毛毯拿来,让大鹏带回去用。大鹏接过装着毛毯的袋子,没作过多的客气,没忘调侃一句:“这回不送党参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小鹿整个人僵在那。十年前,她跟在他身后,去过他家乡。村里人都以为她是他女朋友,奔走相告:“快去看,张小鹏带了个仙得好的女朋友回来了。”

她是一时心软,听了大鹏的蛊惑。大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找到工厂门口,远远地看着她,话说得期期艾艾:“我爸来电话了,说我妈不行了,要我赶紧回去一趟。”他又说,他知道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他成家立业,她怕他不求上进,文化程度不高,在大城市找不到老婆,要一辈子单身。她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他要讲什么了,他是想她跟他一块儿回去,冒充他的女朋友见他母亲最后一面。他问她能不能帮帮他,他说他从没这样求过人,他希望她信任他,他真的没有坏心思。

大鹏的话听起来像电影里的台词,可她又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电影里演的多半是生活中发生过的事,甚至比生活更精彩。人与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她从小就知道。男人与女人之间并不只有肉体的占有、名分、责任、人言可畏。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在。比如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像异性相吸,同性之间的欣赏,诸如此类。是出于这个范畴,她才答应陪他回去一趟的。她答应得爽快又果敢。

同事知道她要跟着大鹏回去,都劝她想清楚,一个黄花大闺女,跟着一个并不那么知根知底的男人回去,这叫什么事啊?还是以这种身份回去,万一被人拐卖了怎么办?万一大鹏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怕她不肯嫁给他,从此将她扣押在山区,等生米煮成熟饭了,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到时,她林小鹿又当如何?这样的新闻报道还少吗?多少无知少女从此一脚迈进了火坑,等有了几个娃,这一生也就过得差不多了。是,她总有一天能逃出去。逃出去了,是有本事将自己的孩子都带出去,还是狠心丢下不管?她又能过上如何开心快乐的下半辈子?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她也不是不怕。点背的人在一生当中会遇到各种阴暗面,兴许一生都走不到阳光下。可她又实在没办法拒绝大鹏那张脸。她觉得,人这一生,面对选择时,更多的是跟自己的判断、认知赌。她的判断或是错了,她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是愿意不是说不允许纠错。想通了这一点,一切都好办了。

第一次去一个朋友家,还是他的家乡,以这样的身份去,她觉得必定要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才行。时间又实在紧迫,大鹏要求她立即请好假,他订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她急得不得了,在宿舍里一顿乱翻,终于找到原打算国庆假期回家乡看望父母买的一盒党参。农村人都喜欢参,形容一个人精神好、有活力,通常这样表述:“你呷哒参撒?”遇到农忙时节,没日没夜赶收割,人疲了累了没精力了,别人也多半劝一句:“你还不赶紧买点儿参来呷?”像是党参就等于灵丹妙药,能起死回生。

将党参放进行李箱,林小鹿安心多了。两个人一路上没怎么讲话。下了火车转长途汽车,下了长途汽车转小巴士。到村口,夜幕刚好降临。大鹏有一个姐姐,两个哥,还有个妹妹,除了大鹏,其他人都结婚了。难怪他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对开的四间土砖房,往后,还有两间,统共也就六间房。大鹏说,两个哥哥结婚后与父母分了家,他们住前面四间,大哥住东面,二哥住西面。两个老人住后面两间。为了出入方便,后面两间房重新开了一个侧门,平时看望老人的亲朋好友都绕过前面四间,去到后面那个侧门。病入膏肓的老人躺在朝西的这间房,大鹏的哥哥说老人更喜欢阳光,住在靠西的房间合适。大鹏的父亲在西边的窗户拉了条破旧的布帘子,房间里光线昏暗,每个人的脸都是模糊的,灯光下影影绰绰。林小鹿猜屋里的灯泡顶多是15瓦的。东面的这间是父亲留给大鹏回家时住的。大鹏不在家时,父亲就住东面,让母亲一个人住。

大鹏说母亲这一生都是孤独的,不管有没有父亲在身边,不管儿女在不在身边,她都是孤独的。眼看母亲即将孤独地死去,大鹏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老人形如枯槁,不只是双眼、两颊深陷,整个人都陷进了木床板上,薄薄的一片。林小鹿只看了一眼,便不自然地将头深深地埋在双手之间。老人气若游丝,艰难地发出声音,很轻很轻,怕惊扰了神物那样慎重。她听不清,不管如何用力她都听不清。老人有双大耳垂。林小鹿记得农村人都说有大耳垂的人福气好。她偷偷地打量着屋子里站着的人,两个哥哥嫂子,姐姐和姐夫。妹妹和妹夫在上海,还没赶回来。姐姐的眼睛哭红了,其他人脸上也都显露着痛苦的神情。亲人之间浓浓的情感塞满了这个家徒四壁的大家庭。老人突然示意大鹏帮她将脖子上的东西拿下来,大鹏一开始以为是她脖子痒,帮她胡乱地抓了几把,后来才听清她呢喃,意思是将她脖子上的东西拿下来。老人惨白的、满是褶皱的脖颈里露出一截红色的细线,串着什么看不清。红线大概是打了个死结,父亲递给大鹏一小把剪刀。大鹏犹豫了一下接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剪断红线,那枚带着老人体温的翠绿色的小星星在他手心,发着奇异的光。老人的目光微弱地扫过来,扫了扫大鹏,扫了扫林小鹿。

“给她?”大鹏问老人。她虚弱地轻微地点了点头。林小鹿愣在那。大鹏双目噙泪,将细红线和小星星递给林小鹿。她待在那,手足无措。她木然地接过来,迟钝地垂下双手。大鹏强忍住泪水,出了那间房,他勉强告诉她:那只玉石的小星星,是他在人行天桥的地摊上淘的,他觉得很漂亮,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喜欢。拿给母亲时,她果真很喜欢。母亲还会唱歌,她像个孩子似的稚声稚气地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他又说,母亲很喜欢她,说她长得很好看,说他走了狗屎运,能讨到这么好的姑娘。母亲还说想看着他俩结婚生娃,想给他们带娃娃。林小鹿问他是如何听清的,他没回答。将红线举到头顶,对着夜空,那颗星星吊坠光彩夺目。她想将红线也像老人一样戴到脖子上,可惜剪了一截,太短了。于是,她将红线戴到左手上。她想,只要一进房间,老人就看得见。

大哥说母亲一定还在等妹妹,不然早咽气了。又说,她可一定得撑住一口气才行啊,小妹顶多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到了。林小鹿突然记起她包里带来的党参,她没和大鹏商量,急急地走进去,捧着那盒党参,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轻轻发出声音,她说党参能提神,是神药,包治百病。她还想说点儿其他的什么,一时发不出声音,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她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不知不觉哭起来。大鹏第一次牵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出那间房。他领她绕过西面的房子,走到前面去,尽量离他母亲躺的地方远一点儿。她还在哭。

晚上大家都没吃饭,林小鹿没有饥饿感。怕母亲觉得空气不好,大家都聚到大哥的房间,面面相觑。大鹏又重新问起来,母亲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医生怎么说,还能不能治?一直在家里陪着父母的大哥直摇头。大鹏一时没了主意,他想起林小鹿带来的那盒党参,他说看母亲实在难受,能不能给她吃点儿提神的?父亲不同意,父亲说久病体虚最忌大补,这种补药一入口怕是她受不住。林小鹿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原以为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配合一下就好,给老人冲个喜,兴许病就好了。没想到真是到了生离死别的关键时候。面对死亡,旁人什么都做不了。面对病痛,最亲的人也代替不了病人,只能让病人自己受着。她越想越悲伤,又不管不顾地哭起来,越想止住越止不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了解内幕的人还会以为她太过入戏了,可她就是觉得无比悲伤。

大嫂像个幽灵一样走过来,将大鹏拖到一边去,用大家都能听得见的浓厚的家乡普通话说:“你让妹子莫哭。老人上了年纪,迟早要走这一条路的。你们有菩萨心,想得周到,想救母亲,我们做大哥大嫂的哪能不知道?但好药,这个紧要关头就别给她吃了吧?她现在这种情况,不过就是半口气的事了,万一吃了补药,回过神,半生不死的,她也遭罪,我们也跟着遭罪。”停一下,声音更大了一些:“你别怪大嫂我说话狠,我没读多少书,人蠢理直,你们文化程度比我高,你们想想看。”

大鹏背对着林小鹿,肩膀抖动得厉害,他什么都没说。其他人也没说什么。直到那晚入睡前,林小鹿都很想知道那盒党参的命运,内心又不真的想知道。

小妹是第二天到的。还没进屋就哭开了,一声一声,哭得肝肠寸断。父亲低声呵斥她:“你娘还没死呢,号丧啊。”她不理,还是一声一声哭得泪人一样。村里人都说小妹跟母亲的感情最好,小妹重感情,心思细腻,体贴温顺。母亲最疼小妹。她果真心细,一进屋就发现母亲脖子上的星星不见了,环顾一周,目光落到林小鹿身上,怔一下,抽噎着喊了一声三嫂。林小鹿没敢应,装作没听见。大鹏也没在意。

“我妈喜欢玉石,不管是脖子上挂的还是手上戴的,她都喜欢。”小妹像是对林小鹿说又像是对她自己说,边说边将左手上的白色玉手镯摘下来,小心地握住老人放在床边的手。她的手圆润,手镯大,老人的手皮包着骨头,瘦小,戴起来不合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对老人连声说:“妈妈,你看啊,我这只手镯你也可以戴,很漂亮对不对?送给你啦,妈妈,你看啊,人家说这个是A货哩,玉石里有棉,你睁大眼睛看看呐!妈妈啊,如果有来世,你一定要戴着这只手镯找到我,知道不知道?我们说定了哦,你一定要答应我哟。”老人干瘪的嘴唇似乎露出了一个欣慰的微笑。小妹将老人握手镯的那只手温柔地拿起来,贴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是一迭声喊:“妈妈,妈妈,我知道你最疼我啊,你说我是你的心肝宝贝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是你的满崽哩!”老人的眼睛睁了一下又无力地闭上了,然后又虚睁了一下。就这样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像温柔的星星一样。

老人真是等小妹回来后才走的。按村里的规矩,开堂、闹夜、停尸、土葬。先是更衣、梳洗。杉木做成的棺材漆成黑夜一样的颜色,停在老人曾经睡过的木床前。村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过来和老人打招呼。大家都说老人是个好女人,一生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待人和气,与人为善。只可惜没享过什么清福,养大了儿子养孙子,养大了孙子养外孙,一生都没清闲过,没出去见过大世面,没去过除了县城更远的地方,她不识字,不会打扑克牌、不会打麻将,平时除了做农活就是一日三餐,春天去山里扯蕨菜、挖野竹笋,夏天下河摸鱼网虾,秋天捡板栗摘野果,冬天织毛衣,一生都在为这个家操持奉献,劳心劳力。她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总是一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她从不唉声叹气,不骂骂咧咧,没跟村里人红过脸。若是碰到毛头小子出言不逊,她也只是大度地笑笑,不反驳也不计较。她真的是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好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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