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红尘
作者: 伊尔根伊尔根,本名赵德军,满族,1969年生。2016年拾笔写作,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鸭绿江》《广西文学》《芒种》《满族文学》《海燕》《辽河》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30多万字,有小说被转载。
一
“老师,安宁决定和宁远复婚,这回我彻底没戏了。”
“他俩复婚?你听谁说的?”
“安宁。”
“那张健怎么办?安宁不管了?”
“张健被判了十六年,你让安宁怎么管?”
“说实话,你真的死心了?”
“老师,不死心又能怎样呢?”
高飞是我的学生,临下班的时候,他打电话说请我喝酒,我高兴地答应了。毕业二十五年的学生请老师喝酒,这怎么都让人倍感幸福,没想到高飞却找我诉苦来了。这几个学生之间的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二
故事是从一九九二年开始的。
那年,我担任高三班主任,开学不久,安宁转了进来。校长告诉我,安宁在一所私立高中念书,班级里有两个男生追她,因争风吃醋发生了流血事件,她不得已才转学。又叮嘱,安宁招风,可能会成为班级的不稳定因素,你作为班主任,要给予重点关注。我一边答应一边猜想,到底什么样的一个女生,值得男生为她兵戎相见?
见到安宁,答案便有了。安宁近一米七的身高,体形匀称,五官精致,皮肤光洁,即便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装,也难掩天生丽质。最惹眼的是她的五号头,头发天生卷曲,五指随意一拢,便散发出一种浓郁的,与年龄不符的女人味儿来,这在清心素面的高中女生中,确有一枝独秀的惊艳。很快,安宁转来的事就在学校传开了,课间,班级门口经常聚集一帮男生,他们过来不为别的,就为一睹新校花的芳容,到后来,女生也三三两两地过来了。一未婚男老师开玩笑,赵哥,安宁有没有男朋友?要是没有,你把她介绍给我,我愿意供她到大学毕业。听说校花易主了,连白发苍苍的组长老太太也生了好奇之心,一次大课间,她摘下老花镜,笑眯眯地对我说:“小赵啊,你以取作业为名,把那个安宁喊过来让我瞧瞧。”
不久我便发现,安宁的性格一点儿也不“安宁”,她进班级没几天,便和几个活跃的男生混得滚瓜烂熟。到食堂吃饭,她不介意和男生同桌;课间休息,她喜欢扎进男生堆里聊天,一次居然和男生掰起了手腕,教室内山呼海啸,引得很多外班学生前来围观;体育课上,女同学一起打排球,她偏去和男生打篮球,看她带着篮球横冲直撞,男生一个个吓得像被施了“定身法”不敢动弹;一次周六,她和几个男生打完篮球,竟然请他们到饭店喝酒,据说在她的循循善诱下,几个男生吐得翻江倒海,她却面不改色。
安宁进班后,校长多次向我过问她的学习情况,这事以前从未有过。我很好奇,安宁的父母到底什么来路,值得校长心甘情愿为他们效犬马之劳?谜底后来被同事揭开了,那个同事和安宁同乡,他说,安宁的父亲叫安福财,绰号“雄蛾王”,是我县著名的乡镇企业家,企业的主打产品是为“养生护宝液”培育雄蚕蛾,至于校长,和安宁因病去世的母亲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三
安宁进班不久,找我串座,说想和高飞同桌,我问原因,她说学习跟不上趟,想求高飞帮忙辅导。高飞成绩稳坐年级第一,是学校重点培养的清华北大苗子。那天,安宁哭着说,老师不麻烦您,我自己串,您只要同意就行。这个要求不过分,我答应了,同时想,调座位是我办起来都非常头疼的事,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学生能办成?
始料不及的是,安宁真把座位串成了。
后来我知道,是张健帮的忙。张健是班长,学习成绩中等,组织能力超强,这大概来自遗传,因张健的父亲是县财政局局长,母亲是县妇联主席。为帮助安宁达成心愿,张健先做通了高飞同桌的工作,然后牺牲自己向后坐到安宁的座位上,高飞同桌坐到他的座位上,如此绕了一大圈儿,安宁便和高飞同桌了。学生都看出来了,张健这是在向安宁献殷勤。我了解情况后有些担忧,张健是班长,一旦他谈恋爱,班级风气有可能被带坏;另一方面,更害怕安宁影响高飞学习,安宁确实太撩人了,这样一个撩人的女生坐在身边,在荷尔蒙汹涌澎湃的年纪,哪个男生会心如止水呢?
我的担忧在寒假前变成了现实。
元旦,班级召开联欢会,张健和安宁担任主持人。中间,安宁和高飞合唱了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合唱结束后,学生提议两位主持人合唱一首,一男生跟着起哄,说不唱拉倒,要唱就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安宁脸上飞出了一片红云,她把目光转向我,我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看我不置可否,安宁和张健埋头商议了一小会儿,合唱了一首《恋曲1990》。之前班级就有风言风语,说张健追求安宁,联欢会结束,风言风语便公开化了。班长带头谈恋爱,班主任不能听之任之,我找张健谈话,他振振有词地说:“老师,您放心,我俩只是正常的同学交往。”再找安宁谈话,她一脸莫名惊诧,说:“老师,您凭什么说我俩谈恋爱呢?”
凭什么?这话一下子把我问住了。凭学生的背后议论?凭他俩合唱爱情歌曲?凭他俩课间站在走廊里聊天?凭他俩给彼此买冰激凌吃?说服力不强啊。看安宁像山泉水一样清澈的目光,有一瞬间,我的确怀疑自己神经过敏了。我板起脸来,故作恼火训她:“什么也不凭,就凭我是你的老师,所以有必要提醒你,一定要把精力用在学习上,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听我的话,安宁一脸阳光地笑了,“谢谢老师,学生保证铭记在心。”走了不远,又回来深鞠一躬,说:“老师,您放心吧,我俩从来没有约会过,没有约会哪能算谈恋爱呢?”她的口气纯洁得不染一丝尘埃,我不由得信了。
校长到班级听课,看高飞和安宁同桌,脸上不由得阴云密布,课后,他立马把我喊到校长室,劈头盖脸一阵臭骂:“赵老师,你怎么这么安排安宁和高飞?荒唐!胡闹!”要说难怪校长生气,去年高考,学校清华北大生撸秃,社会上对此议论纷纷,他为此压力山大。
我诚惶诚恐地辩解:“校长,自从他俩坐在一起,高飞的成绩非但没有下降,相反比原来更好了。”
我说的是事实,校长不好再说什么,但仍黑风罩脸地给我打预防针:“赵老师,你听清楚了,高飞要是考不上清华,我唯你是问!”
实话说,我也害怕安宁扯高飞的后腿,回到班级,我把高飞喊了出来,旁敲侧击问他学习情况,他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说:“老师,您放心吧,我给安宁讲题非但没有耽误学习,相反对题目的理解比原来更深刻了。”看我神情怀疑,他又哀求:“老师,这眼见快高考了,你千万不要把我俩分开,否则肯定对谁都不好。”经过反复研判,我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便不再说什么了。
终于熬到报高考志愿了,那时高考是先报志愿后考试,也没有“985”和“211”大学之说。张健第二批录取第一志愿报考一所农业大学,按照他的模拟成绩,中规中矩。安宁第二批录取第一志愿报考我的母校双海师范大学,专业物理学系,她征求我的意见,我问:“你喜欢当老师?”
“喜欢。”
“那为什么选择物理学系呢?”
“这个……”安宁羞涩地笑了:“我要说喜欢物理,那是骗您呢,主要是物理难学,报考的学生可能少些,要是报别的系,我没有把握。”
安宁考不上重点大学,女孩子选择教师职业确实不错,我同意了。高飞第一批录取只报一个志愿:清华大学,第二批录取也只报一个志愿:双海财经大学,这个报考法离经叛道,我问:“你决定了,一本只填一个志愿?”
“决定了,要是考不上清华,只能考三流重点大学,没意思。”
“二本为什么只报一个志愿呢?”
“一本我冒险往上冲一下,如果冲不上去,二本我就得保险一点儿,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好,复不起课。”
“也可以考虑报别的财经大学,好男儿志在四方嘛。”
“老师,在外地念书来来往往,交通费得花不少钱,我想节省点儿。”
高飞说得合情合理,我同意了。考清华确实难于上青天,高飞的父母是普通工人,要是他落榜了,父母断然承受不了那么沉重的打击,按照他平时的学习成绩,我本想建议他二本报得再高一点儿,可考虑到他的家庭条件,就忍住没说。
高考成绩出来了,让我大跌眼镜的是,高飞成绩虽然名列全校第一,却比预估低了二十分。指望通过他露脸的肥皂泡破灭了,我一人坐在教室里黯然神伤。
高飞道歉:“老师,对不起。”
我问:“怎么搞的,数学才答了115分?”数学是高飞的强项,按照那年的数学成绩,他考135分以上才算正常。
“数学我估140分,现在看来可能答题卡涂串行了。”我相信了他的话,正常情况下,像他这样的顶尖学生,单科估分和实际考分上下不会超过5分。
“后悔没用,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安慰他,“双海财经大学也是全国知名大学,要是愿意,你毕业后还可以考清华的研究生。”
高飞、安宁和张健都走上了第二批录取第一志愿。安宁如愿以偿,她乐呵呵地开玩笑:“老师,过去我是您的学生,现在可变成你的师妹了,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同事呢!”
张健到学校取入学通知书,我问他高飞情绪如何,张健说:“心想事成,比考上清华还高兴。”
我愣怔了,问为什么,张健说:“老师,双海师范大学是您的母校,您肯定知道,双海财经大学和双海师范大学中间只隔了一条马路。”
我还是没听明白,张健进一步解释:“老师,高飞喜欢安宁,您就一点儿没看出来?要说也难怪,因为您把注意力全放在我这儿了,要是您再稍微分分神,就会看出来高飞喜欢安宁。”
我沉默了,直觉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虽然我确实没看出来。
四
一九九五年寒假,高飞和安宁一起到学校来看望我。两人离开后,有同事开玩笑,看来学霸和校花强强联合各取所需了。我听了替高飞高兴,心想高飞虽没考上清华,但若能和喜欢的女人走到一起,未尝不是一件人生幸事。哪知过了几天,安宁又和张健一起过来了,我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安。在感情的天平上,我希望安宁能接受高飞,可在内心深处,又隐约觉得安宁和张健更合适。男人天生喜欢美女,可喜欢是一回事,和她风风雨雨过日子却是另一回事,经验告诉我,美女大多如烈马,不是优秀的骑手根本驾驭不了。
世事难料,一九九六年暑假尾子,我正在学校准备开学事宜,高飞打来电话,说安宁父亲因为交通肇事离世了。
安宁进我班之后,安福财多次请我吃饭,都被我拒绝了。听人说,安福财的生意做得如鱼得水,后来县宾馆改制,他将县宾馆拍卖到手,出资装修改造成四星级酒店,每到夜晚,酒店灯火通明、高朋满座,生意好到不行。也有知情人报料,说县里各部门到宾馆消费全打白条,他所获得的只是纸上富贵。
不管怎么说,安福财成了我县家喻户晓的名人,更玄乎的是,据传他是少林弟子,有金刚不坏之身,飞檐走壁之功,街头巷尾谈论他的时候,那简直是神而不是人。然而,他终究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犯错误的可能,他后来就犯了能力撑不起野心的错误。他买下县宾馆后,开始大举进军房地产业,这回玩大了,彼时房地产业不景气,像房屋预售、按揭销售、项目贷款等政策均未出炉,这样没等楼房封顶,他的资金链便断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谁能想到“养生护宝液”如日中天,但几乎一夜之间,说不行就立马死掉了,他花重金培育出来的“雄蚕蛾”,除了炒吃没有别的用场,炒吃是论盘卖,给“养生护宝液”是论单个卖,这上哪里能收回成本呢?他想卖县宾馆抵债,却没人愿意接手,没有办法只能低价甩卖,所获资金除去还银行贷款,就所剩无几了。他意识到自己穷途末路了,于是借酒消愁,那天他酒后开车到工地查看,由于意识不清,车撞断了路边金属护栏,护栏翘起来,刺破玻璃前窗,扎进他的胸膛,人当场就没气了。
追悼会上,安宁哭得昏天黑地,一大帮女同学也陪着哭。葬礼办得一波三折,安福财负债累累,他两腿一蹬撒手人寰,债务全落到安宁身上,很多债主想到灵堂讨债,难怪他们这么做,他们全是小本经营,所欠的债眼见要泡汤,搁谁身上能不着急?头几拨人来灵堂并没什么举动,只是踅摸两眼,便鬼鬼祟祟地走了。张健看出苗头不对,说:“老师,来的这些人没安好心,我看我们得做好预案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