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斋随笔》所涉杜诗看洪迈诗学观

作者: 冯菊

“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洪迈认为这是杜甫“有激而云”,“不可以训”。他不赞同杜甫对诗歌这一文体的看法,言“文章岂小事哉”并引儒家经典著作《周易》《诗》《书》等为文学张目:

“《诗》美卫武公,亦云有文章。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圣贤,桀、纣、幽、厉之昏乱,非《诗》《书》以文章载之,何以传?……然则诋为小伎,其理谬矣!”洪迈追溯诗歌发展,强调文学的教化作用,可见其对诗歌的重视。而杜诗思想精深、艺术高超,出入经史、引经据典,宋代文人对其推崇备至,洪迈也不例外。洪迈所著《容斋随笔》是南宋时期最著名的笔记体散文著作之一,分《容斋随笔》《容斋续笔》《容斋三笔》《容斋四笔》《容斋五笔》,《容斋随笔》作为一部综合性笔记,有相当一部分为诗文品论,其中涉及杜甫及其诗歌的条目有68条,包括诗歌立意、创作范式、诗歌品评等各方面。以杜甫、杜诗为引,分析这些分类,可以从中窥见洪迈的诗学观念。

一、诗歌命意

宋诗立意讲求命意高深,韩驹云:“作诗必先命意,意正则思生。”缪钺《诗词散论·论宋诗》中说:“唐宋诗之异点,先粗略论之。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洪迈读杜诗非常仔细,他在《容斋三笔·杜诗命意》中言:“杜公诗命意用事,旨趣深远,若随口一读,往往不能晓解。”杜甫的诗注重立意,常通过用典使诗的含意深远,比如《能画》一诗,选用毛延寿、郭舍人的典故,意在用汉事比唐明皇。汉时有毛延寿能使五色生春,有郭舍人能动天颜之笑;唐时也有冯绍正绘鹰、韩干画马。帝王本不该以此为戏,但如果能使政治清明、断事如神,不引发风尘四起,也就由他寻开心吧。历来的百姓对君王似乎都很宽容,杜甫在这里的言外之意不说自明。《铜瓶》一诗亦然,以铜瓶、废井作比,通过拾铜瓶的人从乱后追思瓶与井的盛废,感慨世事的兴衰,极尽感物伤时之致。《斗鸡》与《能画》亦用前朝斗鸡走马事,讽唐明皇疏于国政而乐于斗鸡戏,为立鸡坊,使五百小儿饲养千余只鸡,且召神鸡童贾昌为长。之后安史之乱爆发,唐明皇乐极生悲,仙乐终止,旧地寂寥,空留下欢乐的遗迹和帝王失德的悲伤。这三首诗都有讽谏之深意,可谓命意深远。洪迈很注重从作者立意方面评价诗歌,这三首诗都感叹历史兴衰,用典用事巧妙,需要深思把握意旨。

洪迈重视诗歌命意及功用主要体现在两点,一为尊君崇道的儒学思想,二为有着现实主义的诗史观。“前辈谓杜少陵当流离颠沛之际,一饭未尝忘君,今略纪其数语云:‘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如此之类非一。”杜甫始终心怀天下,忠君爱民,这也是洪迈推崇杜甫最重要的原因。

除此之外洪迈在分析文学现象、进行文学批评时诗史互鉴,将历史的升降浮沉与文学的发展变化紧密相连,并且推崇反映现实、讥讽朝政的诗作,所以被称为“诗史”的杜诗自然受到洪迈的推崇。洪迈对于中唐诗人评价甚高,不仅因为他们明经术、修古史,还因为元稹、白居易、张籍等人的新乐府运动产生了大量带有诗史性质的作品。“《连昌宫词》、《长恨歌》皆脍炙人口,使读之者情性荡摇,如身生其时,亲见其事,殆未易以优劣论也。然《长恨歌》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他激扬,不若《连昌词》有监戒规讽之意。”可见洪迈对诗歌传统礼教讽谏功用的

强调。

二、诗歌创作方法

(一)炼字炼句炼意

一首诗的字数有限,不论写景、抒情还是叙事,都讲究用字,要选择能准确表情达意的字词,以抒发作者情思,增强诗歌艺术美,所以在创作时应反复推敲。

《容斋四笔·杜诗用受觉二字》中洪迈列举杜甫含有“受”“觉”二字的大量五言、七言诗句,认为“皆绝奇”,“用之虽多,然每字命意不同,又杂于千五百篇中,学者读之,唯见其新工也”。洪迈却认为陈与义在使用这两个字时“未免频复者,盖只在数百篇内,所以见其多”。可见,同样的词在不同的诗人手中会呈现不同的诗歌效果,所以字要用准、用妙。

《容斋续笔·诗词改字》中举了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炼字的例子。在“绿”之前,他起初用“到”“过”“入”“满”,但都觉死板而无生气,用“绿”则让诗句有活跃明亮之态,情景映入眼帘。

炼句炼字,也要炼意,指诗句与诗意的锤炼效仿。《缚鸡行》讲了有关创作论的两个问题。一是结句之妙。“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缚鸡行》的结尾鸡得虫失,人得鸡失,鸡失虫得,杜甫倚着山阁注视寒江,将深层哲思与景色、人物形象相合,这样的结尾不易学。二就是夺胎法。李德远《东西船行》:“东西相笑无己时,我但行藏任天理。”片面追求形式与杜诗相同,但意蕴却远不如。所以洪迈认为“夺胎”应推陈出新,而不是单一字句的效仿。“诗文当有所本,若用古人语意,别出机杼,曲而畅之,自足以传示来世。”洪迈认为作诗可以有所本,但不是一味地抄袭模仿,通过古人的写作方法和诗歌深意,在曲折婉转中脱出一层新意,达到“诗意无穷”的理想境界,才是真正的创新。

(二)诗歌用典深妙

杜甫用典深而博,后人学杜也重视典故的使用。宋人将杜甫视为士人重学问的典范,洪迈也在《容斋随笔》中多次赞赏杜甫诗歌典故的深妙。

《王孙赋》记载杜诗用典高深,用事巧妙含蓄。“王延寿《王孙赋》,载于《古文苑》,其辞有云‘颜状类乎老翁,躯体似乎小儿’,谓猴也。乃知杜诗‘颜状老翁为’盖出诸此。”可见杜甫读书广博。《容斋随笔·鬼宿渡河》中鬼宿与织女星遥遥相望不可相交。在世俗七夕传说中,两星相汇,牵牛织女也一年一聚,这是民间不懂天文知识形成的美好向往。许多大儒也不深加思索,顺应世俗。杜甫《牵牛织女》:“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可见其对典故由来与真实星宿运行情况十分清楚,是有把握地使用典故。

(三)平仄与对偶

《容斋续笔·诗文当句对》讲诗文当句对偶,即在一句之中自成对偶。《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一句中,“蕙肴”对“兰藉”,即用蕙草蒸肉,用兰草垫底,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桂酒”对“椒浆”,酒和浆都是添加桂和椒制造出来的,也是名词对名词,且都是植物名相对。还举王勃的《滕王阁序》,文中四六句很多,前后语句几乎完全对偶,同时很讲究声调平仄,和谐悦耳。再如杜甫诗《涪城县香积寺官阁》:“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睌悠悠。”“小院”对“回廊”,皆景物名,“浴凫”对“飞鹭”,皆飞禽名。当句有对,上下句亦工整相对,“小院回廊”对“浴凫飞鹭”,皆名词,“春”对“晚”,皆为时间,“寂寂”对“悠悠”,且在声调上亦平仄相协。

三、诗境的追求

洪迈除了对诗歌实用功能的要求外,对诗歌情感的表达和意境的塑造也格外重视。洪迈对文学价值的认识并不仅仅是“传道”那么单一,历史的文学书写记载的真实性、能够使读者身临其境、真挚动人的情感表达,都是文学作品价值的重要表现。所以诗歌作品中的情、景、意三者缺一不可。

(一)情能动人

“情”是洪迈诗歌批评当中一项重要的范畴,他认为作诗要富有真情实感,“情灵摇荡”与“情致感发”是洪迈对诗歌情感抒发的要求。

“欧阳公好称诵唐严维诗‘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及杨衡‘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句,以为不可及。子绝喜李颀诗云:‘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且作客涉远,适当穷秋,暮投孤村古寺中,夜不能寐,起坐凄侧,而闻檐外雨声,其为一时襟抱,不言可知,而此两句十字中,尽其意态,海水喻愁,非过语也。”此处洪迈有两处误记:一是把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的诗句误作杨衡诗,一是把李群玉《雨夜呈长官》的诗句误作李颀的诗。古人撰文多靠记诵,误记难免,但对于从中感悟其对诗歌的品评、欣赏是不影响的。欧阳修喜欢严维《酬刘员外见寄》中的两句写景,一片清闲宁静,充满勃勃生机的景象。常建的两句景色中透着丰富多彩的恬美和淡雅。二人的诗境是读书人喜欢的充满诗意和情趣的境界。洪迈喜欢的则是李群玉的名句,写的是投宿他乡古寺的旅人在秋夜中睡不着,坐起来感到伤心,听到窗外的雨声,更为忧愁苦闷折磨。旅人的愁烦,诗人虽没有直说,读者也可想到,诗中进而用东海水之深比喻旅人愁情之深,把诗绪推向了极点。可见洪迈欣赏的是情景交融、情能动人的诗歌境界。

(二)文质相当

《容斋续笔·和诗当和意》:“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姑取杜集数篇,略纪于此。高适寄杜公云:‘愧尔东西南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往来反复,于是乎有余味矣。”古人作诗有唱有和,和诗必须答其来意,但不一定要和韵。自唐代开始,酬和他人诗讲究和韵,即“同用此韵”。元稹和白居易在任两浙观察使时,所酬和之诗不仅要依韵,还必须按照原诗用韵的次序,即次韵。后经皮日休、陆龟蒙更相唱和,这种用韵形式盛行起来,延续到了宋代。用韵限制了和诗用意,使诗歌局限于迎合形式的要求,不能充分表达情感。洪迈是不赞同这种过分追求形式而不重视内容的作诗方法的。因此,他提出了“和诗当和意”的观点。作为一种文学形式,诗歌最重要的就是表情达意,如今却被限制,其在此所列举的酬和诗也都是答其来意者,如杜甫与高适、严武等人的唱和诗,认为其非宋诗囿于次韵者可比。

《容斋五笔·作诗旨意》引杜诗《丽人行》三联等,称赞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诗合“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之旨。司空图主张诗歌要有诗题字面以内的诗味,还要追求“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洪迈也很重视诗歌的“诗味”。《容斋随笔·和诗当和意》所举杜甫和诗之例,皆言已尽而味方永,意在言外,不尽于句中。洪迈认为,此类和诗“皆如钟磬在簴,叩之则应,往来反复,于是乎有余味矣”。和诗和意,将二人的意志表达流传来回,情感延续,言在此却意更深,自是有余味。

“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洪迈认为,哀婉的诗歌更利于表达愤怒和痛苦。可见诗情需要配合相适应的诗文,才能相得益彰。《容斋随笔·绝唱不可和》中可以看出洪迈对诗歌的空灵、意蕴与情感结合的追求。他还认为诗歌应是自由创作,有感而发,当受到一定场景、情感、题材、特定韵脚等束缚时,如果没有和所和诗歌一样的情感、心态,很难写出超越和诗或者是绝妙之作,只能是受限制的模仿作品。

后世一些保守诗论家往往视“诗缘情而绮靡”为文学原罪,洪迈认为“彼后世为词章者,逐其末而忘其本,玩其华而落其实,流宕自远,非文章过也”。这是一些创作者“逐末忘本”、重形式而大于内容,并不是华丽修辞文章本身之错。

从洪迈对杜甫人格、诗歌创作及诗歌情感立意分析来看,他重视诗歌的功利性。一方面,诗有教化、传道、讽谏的实用性;另一方面,诗歌是表情达意的媒介。作诗要立意深远,讲求言外之意,情感真挚,不拘泥于严格的创作模式,情与景的交融才是内在情感与外在世界的最终诗化。

(西北大学)

作者简介:冯菊(1998—),女,陕西榆林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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