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穿过槐树庄

作者: 马河静

铁路穿过槐树庄0

马河静,1954年5月生,河南省渑池县人。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小说、散文、评论曾在多家报刊发表,部分作品曾获奖并被收入年选。

1

半夜,一声狗叫,从陕县越过铁路传来,我家的狗搭腔了,汪汪汪……我起身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只见一个人影从墙头上翻过,噗的一声,溜进了院,对着狗娃跺了一下脚。狗娃吓得咿咿呜呜哼唧着钻进了狗窝。

来人的举动和狗的反常,都让我大惑不解。月朦胧,似做梦。

来人打量罢院子后,向窗户走来。我哆嗦着喊,奶奶!院里进贼了。

外面人说,二娘,我是马福贵。

谁?马福贵?你没有死?哦,我想着你也不会死。奶奶说着赶紧叫我开门。

来人三四十岁光景,长得高高大大,白净面孔,有点儿书生气;剑眉星目,说话低沉,也有点儿威武逼人。奶奶把我支到院里,他俩在屋里说话。只听奶奶说,有我在,没事,以后就住我这里。

来人说,不麻烦您了,我去住文庙吧。

第二天,奶奶让我叫来洛阳地区工作队张队长。奶奶给张队长说,马福贵是我侄儿。张队长就把马福贵安排到学校的文庙里。

奶奶给我说他叫马福贵,是你叔,能文能武。

我发现马福贵叔经常披着黄呢大衣,叼着烟嘴在铁路上徘徊。

2

提起铁路话长。当年修陇海铁路,修到陕渑接壤的槐树庄西——也就是我家的地头停住了。土地是我家的命根呀。我爷爷高兴得多喝了一碗红薯汤。我家这块儿地从大处说,是秦岭东边崤山余脉的边边儿,往小处说也就是一处土疙瘩。

哪知十几年后的一天,陇海铁路又要从我家地里穿肠破肚修过去。爷爷听说后,疯了一样哭喊着爬到地上,捧起泥土就往嘴里填。土里有块儿料礓石,我爷爷咬着像狗啃骨头一样嘎巴嘎巴响。这时来了一群扛着仪器的人,看着满嘴血沫的老头惊诧不已。一个戴眼镜的工程师一屁股坐到我爷爷身边,拍了拍爷爷的肩膀,说,老乡,你有几亩地?

爷爷擦了把泪说,我就这几亩薄地,要是铁路占了,我们全家就要喝西北风了。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工程师取下爷爷脖子上的烟袋,看了看豆绿色的烟嘴,又在太阳下照了照,说,玛瑙的,好东西。接着从烟包里挖了一锅旱烟,爷爷拿出火镰敲着火石,燃着火绒塞到烟锅上。工程师长长吸了一口,说,嗯,兰花烟,炮制成了,香!说着俩人聊了起来。工程师说他姓马,南方江宁人。

我爷爷忽地一下抓住他的手说,江宁人?姓马?这么说咱们是一家子啊!我的祖上就是从那儿迁来的。

工程师说,那咱们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人喽。

前面说过,我家的地其实是片土疙瘩,铁路设计是要挖道壕过去的。但是同姓同祖的马工程师为了保住一家子的土地,硬是假公济私重新设计,圈梁打洞,让火车钻了过去,不知多耗费国家多少银两。我爷爷立马把玛瑙烟嘴给了大恩大德的马工程师,说,这是咱祖上传下来的,你带着,它有灵性,会舍身保主的。

这件事真真确确。尽管我爷爷下世了,但《马氏家谱》明文记载着。

火车从我家地下涵洞穿过。向西不远就是赫赫有名的“八号桥”。大桥北面是石壕村,我姥姥家就在那里。杜甫从此经过时,曾写下著名的《石壕吏》。

村子有个石壕煤矿,附近村民大部分都下煤窑挣钱。俗话说,下煤窑是埋了没死。唉!我爷死在煤窑里,我爹也死在煤窑里,我妈经受不住打击,跟着他们去了。我就与奶奶相依为命。

在我的印象中,陇海铁路罪大恶极,恨得让我咬牙。它像一把利剑,咔嚓一下,把槐树庄一劈两半。南庄归陕县管,北庄归渑池管。你想啊,一个拥有数千年历史的村庄,哪能叫一根鸡肠子样的铁路割断人们的血脉亲情?所以,村民才不管陕县渑池,端着饭碗跨过铁路就坐到了一起,不论好事赖事都搅和到一块儿。自从有了铁路,村人没得半点儿好处。最早时,火车拉笛“呜——”的一声,把三愣子的魂吓掉了,至今半精不傻。可话不能说绝,有了火车,狼算绝迹了。它听到火车叫唤,吓得跑到远处祸害人了。再则,有了火车也给寻无常的人找了条门路。过去跳崖、上吊、喝农药的,现在就让火车碾死。

我的同学小牛郎就是让火车碾死的。这事放到后头说。

火车不是人推的,牛皮不是人吹的,说得一点儿不假。我们看到火车上坡咔腾咔腾累得可怜,曾经二十多个同学撅着屁股凑火车。列车员笑着说,你们有劲往后拉。我们真的拼命往后拉。尽管我们使劲往前推,也没见火车走得快;拼命往后拉,也没见火车走得慢。列车员叔叔哈哈大笑,蚍蜉撼大树啊!

本来,我们槐树庄地处偏远的陕渑交界处,因为通了铁路,上级在我村建了个富丽堂皇的小学。学校设在敬献孔子的老文庙大院,坐北朝南,屁股紧靠铁路。12个青石台阶上是高高的大门楼,门楼左边挂着“洛阳地区陕县师范第一附属小学”的牌子。教室青砖红瓦,玻璃大窗,这种规模的小学学校,让名不见经传的山村热闹起来。

我家住在渑池县,也就是铁路北;学校在陕县,也就是铁路南。一路之隔,听得预备钟响,放下饭碗走过去就是了。可有了铁路算是倒了大霉。火车上坡走得太慢,慢得就像老牛拉破车,慢吞吞的,十几分钟才能过去。我们怕迟到,曾经从走着的火车上翻过去。有人跳车扭伤了脚脖。为此,学校宣布,凡是因过火车耽误上课的,一律不算迟到。

我们坐在这么漂亮的教室里面,最喜欢看的不是书本不是黑板,而是窗外过往的火车。火车咔嚓咔嚓是上行,呼呼隆隆是下坡,“呜——”的鸣笛,是向我们致意——我来了。我们头都扭向窗外。火车一响,老师停讲;火车一走,老师开口。老师不停讲也不行,他的声音再大也没有火车声音大。

新任校长叫马义娃,外号“匪爷”。马校长很有水平,会说英语。他教我们“郎里吾——卡儿曼毛”。往下就不教了,因为他就会这一句。在当下,会这句“毛主席万岁”也就够了。马义娃匪爷的外号,来之于他的文化。他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烧包得死活不下,别人说东他说西,人家说对他说错。错也不说错,而说“非也”。我们学生把“非也”叫作“匪爷”,说他像土匪一样整治我们。

3

马福贵经常在文庙院子里舞舞扎扎伸胳膊踢腿。我亲眼看见他猛地一脚踏下,竟把地上的方砖踏碎了。胡司令说,人家是打拳哩。我们学生对他很感兴趣,就钻过窗户过去看,跟在他后面比画。他伸手我伸手,他踢脚,我也踢脚,不料,我把鞋踢到了房坡上。

他对我们说,嗯——他声音不大,这个“嗯”由低到高,粗野有力。他说你们想学武术?好,学会武术参军当将军。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参军是我们学生的最高追求。于是,我们忘我地学习拳术,忘了吃饭睡觉,更别说学习了。

这事被匪爷知道了,他凶我们说,你们竟敢和“五类分子”混为一伍!

我们吓了一跳,就不跟他学打拳了。

4

村里还有个叫马福贵的,是画匠愁的小儿子。“画匠愁”叫李发魁,长得歪瓜裂枣,让画匠看了都发愁。他想让儿子有学问,就仿着有学问的马福贵起名。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就是仿着聪明的人起名,沾点儿灵气也会聪明的。但仿名属于大忌,被“仿”的人会被“妨”的,人家是不愿意的。但是,愿意不愿意都得愿意。

冥冥之中,小马福贵的降生,似乎真的妨了马福贵。每当画匠愁媳妇“漏瓢”喊叫儿子福贵、福贵时,马福贵就觉得不自在。

小福贵真的聪明。他妈抱着他到我家串门,我奶奶给他吃炒豆,他摇摇头不动手,他妈给抓了他才接住。人们都觉得小福贵懂事,不沾人家的东西。谁知他说,妈妈手大,抓得多。

画匠愁高兴地说,我娃真是个天才。于是小福贵就起了大名叫李天才。

那时候,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个小黑板。黑板上面写着“毛主席语录”五个红漆字,下面用粉笔写,方便随时更换内容。村里会写粉笔字的大有人在,可写得好的就属马福贵了。一天,马福贵给邻居写板报。黑板上的五个红漆字因风吹日晒显得斑驳模糊。这次写的内容字数多,黑板小,就顶头写。刚写两个字,漏瓢就抱着儿子哼唧着过来了,福贵,吃奶,儿子,吃奶。旁边人对马福贵说,你妈叫你哩。有人对漏瓢说,不要偏心啊,让你大儿子也吃一口。漏瓢嘿嘿一笑说,我让我乖儿子吃哩。马福贵眉毛一挑,说,嗯——乖不乖,挨不住我,发魁哥正等着吃哩。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调笑起哄,有人说,大福贵,赶紧叫妈。有人说,漏瓢,让他吃,看他敢不敢。

正起哄着,画匠愁来了,他好像没有听到吵闹,只对着黑板看,忽然大喝一声,马福贵!竟敢写反动标语。于是不容马福贵辩解,就把他绑起来游街示众。游罢,把马福贵绑到大槐树上,让他反省。

中午的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出油,墙角的狗伸着长舌喘得死去活来。大槐树的叶子晒得耷拉着,马福贵的脑袋比树叶更耷拉。小福贵领着一群光屁股小孩儿到河边玩儿,看见绑在树上不知死活的马福贵,就用树枝戳了一下,看看没有反应,说看谁能尿到他脸上。小孩们一个个挺着肚肚往马福贵身上撒尿,结果没有一个能尿到马福贵脸上。小福贵有本事,上到树上,尿了马福贵一头一脸。孩子们哈哈笑着跳到水库里洗澡了。

突然,马福贵听到孩子们哭叫,说小福贵掉进去了。马福贵有心去救,就是挣脱不开。他喊让孩子们给他解绳,哪知他们不但解不开,反而拽得更紧了。马福贵急得像饿狼一样拼命挣扎,嘴啃牙咬,牙扳断了,嘴勒烂了,硬生生咬断了绳索,跳到了河里。无奈孩子的尿刺了眼睛,他在河里看不清楚。好不容易捞了上来,小福贵已经断气了。这时村民来了一大群,有人提议把小福贵放到牛背上控水。跟前没有牛,就牵来马福贵放的驴。大家把小福贵抬起,肚子贴到驴背上牵着走,驴走一步,小福贵哇地吐一口,走一步,吐一口。这时漏瓢哭叫着来了,看见驴背上的儿子,只嫌驴走得慢,拾起一根柴火朝驴屁股打了一下。驴一惊,撂下了小福贵,又踢了一蹄子跑了。嘿,歪打正着,一蹄子把小福贵踢醒了。

小福贵没有死,可成了憨憨。村民背后议论说,马福贵命硬,没人能妨住。

人们调笑小福贵,你叫啥?

小福贵。

你爹叫啥?

马福贵。

你脑子进水了还是叫驴踢啦?

不知道。

有人对小福贵说,去,跟上你大福贵爹学写字吧。

于是,小福贵缠住马福贵要写字。马福贵在地上写了个“口”字,教小福贵念,口。小福贵问啥叫口?马福贵说就是嘴。并给了半截粉笔让他写,小福贵倒也写得周正。

小福贵学会了写字,得意扬扬回到家里考问老子。他在地上却画了个“O”,笑嘻嘻地对画匠愁说,爹,这是啥字?

画匠愁摇了摇头。小福贵指着嘴说,嘴。画匠愁失口骂了他一句。

5

隔年,又一个知了破死着叫唤的中午,我们几个伙计去河里洗澡,小福贵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说小福贵,你不要跟着我们,把你淹死了咋弄。马福贵对小福贵说,他不叫你跟就算了,你去牛圈看两个老鼠打架吧。

我们洗罢澡回来,看见一群人坐在大槐树下歇阴凉,我也坐了下来。这棵古槐到底有多古,光看裸露在四周地面上盘根错节的树根,你都会想象出来。树根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就像画匠愁他爹老苍头腿上的青筋;其形状粗粗细细,疙疙瘩瘩就像画匠愁的脸。有一条树根粗得像檩条,高出地面二尺二,就像一条板凳。老苍头闲得没事干,经常骑在上面背靠大树蹭痒,有时候上下蹭,有时候左右蹭,有时候光脊梁蹭,硬是把那块儿树皮蹭得起了包浆。

这时我看见小福贵靠着大槐树打瞌睡了,鼻涕涎水流有二尺长。我掐了根狗尾巴草,戳小福贵的鼻子,小福贵啊嚏一声醒了,坐起来对着匪爷脸上一个劲地看。

匪爷说,我脸上有花?看个啥。

小福贵说,老师,你头发上有个虱子。说着伸手拈了下来,放到匪爷手心。我凑上去一看,发现这个虱子大得就像牛蜱虫。

匪爷对着虱子看了半天,一本正经地问小福贵,你看这个虱子像不像你妈身上的?

小福贵看了说,像。

匪爷说,你妈身上的虱子咋跑到我身上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