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在心中:节花自如

作者: 李雪慧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座有水有电有信号的孤岛,岛上有三个外来者,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他们都是现代人,他们都是人们观念中的失败者。他们“骑鲸”而去,从文明城市退回孤岛,想在这里隐居获得新生,但不知三人即构成社会。在这里,一切的文明、法律、约束都失效,但在这个类似《小王子》中的世界,一切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这里成为人性试炼的场所。

一、为何以带有现代化气息的孤岛作为背景

《我们骑鲸而去》将背景设在孤岛,这个岛并不是人们观念中的世外桃源,并没有“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的设定,而是塑造了一个有水有电有通信有供给有人类工业和建筑遗址的孤岛,这个孤岛与世隔绝,却依然和现代文明社会相关联。这样的孤岛设定似乎更符合现代人的生活习性。试想一下,如果这个孤岛不能满足现代人生活所需的基本条件和物资供应,那么这个孤岛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蛮荒之地,没有人能够生活下去,更不要说在这里展开一系列故事。即使是在这样有水有电有定期物资补给的海岛,三人也在后来因为寒潮的持续而面对饥饿的胁迫和人性的考验,我想这是全文最有深意的地方,也只有这样的孤岛能够带给我们关于个体与时代、文明和历史、人性与自然的思考。

如果凭空搭建一个虚拟的生活环境,那与之相匹配的地理环境、生物环境、人文环境的刻画都对作者的文学功底和知识储备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作家大费周折将故事的背景设在一个与自己生活经历截然不同的伪孤岛上,不仅受到时代背景和社会文化的影响,从细微处来看,更与作者的成长经历、思维方式、性格特征息息相关。作者孙频在采访中曾透露自己是一个有避世感的人,其实很多人都会产生躲到无人处独自生活的想法,而性格敏感、感情细腻的人更容易受外界声音的干扰,久而久之,难免会产生逃离现实生活的念头。孙频的字里行间时常透露出一种孤岛的气息,她的作品中没有对家长里短的过多书写,没有对人情冷暖的过分执着,而是更多在探讨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文明如何自洽的问题。

二、为何偏偏选择三个人生活在孤岛上

故事的开端是一个没有季节变换的小岛,这里的阳光永远炽热猛烈,好像离太阳只有一步之遥。在这岛上待久了便能看到,各种各样古老的生物在这里闲晃,就像是时间变迁的证明者,透露出历史的沉重感:“那些已经苍老的时间仍然栖息在阴森的椰林里,粗大的榄仁树里、橙花破布木里。坐在榄仁树白骨般狰狞的树根上,甚至还能听见这些时间迟缓滞重的咳嗽。那是还有恐龙的时代吧,它们就生活在这岛上,寄宿在珊瑚礁上,树木的枝叶间,代代生息繁衍,繁殖出越来越多的时间。”

独居者老周已经在这荒夷之地已经生活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不记得了。他身份神秘——不肯告知自己的来历和往事。他年龄神秘——没有人知道老周在这孤岛上生活了多久,就是说他几百岁也有人相信。他内心神秘——他在荒芜中坚守自己的灵魂,常常在脑中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戏剧舞台。他常常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出那句口头禅:“人就要活在自己这里,别的地方都是假的。”

而“我”是一个自认为极有文学细胞但在职场打拼多年仍原地踏步的小职员,职场、情场皆失意的离婚男子,自觉和人打交道太累,便想逃到无人处躲清闲。这样的两个人在孤岛上相遇,会发生怎样的故事?按照我的预想,两个男人在荒岛求生,无非是出海捕猎、回岛休息,这样的故事情节也太单调了吧,根本没有什么深意可写。果然,不久之后另一个主角登场,那就是经历过家暴、杀人、坐牢、多次被骗、中年丧子、被人指指点点的中年女子王文兰。千万个他里面的他凝聚成了这三人,那么三人一岛两三月朝夕相处,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王文兰出场后,本来和谐的孤岛泛起了一阵阵涟漪,这里一切的细节、感觉、情绪、时间都会被无限放大,即使是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也会使得他们在精神上备受考验。看似稳如磐石的三角关系极有可能因为一个人的态度偏差而引起关系异化和破裂,本以为躲开了钩心斗角的权力社会就能获得原始的平等,获得内心的平静和净化,却不知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权力的游戏”。复杂性和多面性才是人性的本质,随着心境的变化和外部环境的影响,一些人可能在此时展现人性美的一面,而在彼时展现人性恶的一面。

三人即成社会,这也是作者选择三个人在孤岛上生活的原因,三个人的生活具有戏剧性、不可逃避性、社会性。本就是社会败逃者的三人相聚在孤岛上,不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寻求精神解脱,应该互帮互助,从头开始。但从头开始不是指原始社会的重新建构,不是指仅靠采集、渔猎、种植来饱腹的生活,而是三个人的小型权力社会的重建。三人带着各自的不如意和希冀踏上荒岛,本以为会获得精神上的救赎,过上“良田桑竹,怡然自乐,不知魏晋”的美好生活,然而,一旦真的置身于远离尘嚣的偏僻之地,却又发现所谓隐世的浪漫幻想在自然之力和精神溃败面前不堪一击。所谓的骑鲸而去,退回理想社会的幻想也就此破灭。他们在现代化创造的城市文明中感到生活的压抑和无望、人生的荒诞和生命的渺小,城市没有给予他们丰厚的物质回馈,反而造成了他们的精神虚无和荒凉。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思考:是否逃离了觥筹交错的名利场,隐居到与世隔绝的乌托邦,就可以净化内心,独善其身?是否远离了社会的条条框框,人类所有的规则、文明、历史都会随之消失?是否退回原始荒蛮,人性就能如新生一般经得起考验?答案是否定的。

在这样一个高度隔绝的密闭空间,人类的心思无处可遁,人性逐渐丧失,权力无处不在。这就是《我们骑鲸而去》的深刻之处。作者在不经意间批判现代文明的同时告诉我们,所谓的骑鲸而去、看破红尘、逃离现实、退回到未开化之地的幻想是不堪一击的。

三、选择这样三个人作为主角有何深意

作品中的角色设置为一女两男,在性别安排上具有对立性,为故事增添了几分戏剧性。正如文中所说,即使王文兰是一个56岁的中年妇人,但不可否认她仍具有敏感柔软、渴望呵护的女性特征,在仅有两男一女的封闭空间中,王文兰就如掌权的女王,她拥有选择亲近谁、孤立谁的权力,而这也恰巧使得三人群体有了猜疑和孤立的暗流涌动。在叙事上,孙频擅长对边缘人细腻情感的刻画,“彻底全面地描述人物的状态和心灵的种种转折”,而这种转折常常与性别不同而引起的纠葛相关。作者选择以男性角度阐述王文兰的故事,展现了男性对于苦苦挣扎的女性的理性凝视,打破了性别写作的局限。

三人身份不同、经历不同、性格迥然,这也为他们的选择和结局作了铺垫。老周是一个参透红尘、节花自如的人,岛上没有四季,他就提醒自己心里要有四季,顺应季节的变化,顺应花开花落,这样才能做到自如。于他而言,戏剧和人性不可舍弃,在荒夷中坚守本心,无论有没有观众,他的戏剧都在更新。无论是面对寒潮还是饥饿,他都没有吃掉有着“人性”隐喻的狗肉,但这样一个无畏孤独的人却因忍受不了见证人性的逐渐消失而选择“骑鲸”而去。我想“骑鲸”而去的老周一定是选择了死亡,虽然老周的肉体不可能骑鲸而去,但他的灵魂却做到了真正的节花自如。骑鲸而去,这也是作者对老周精神的一种升华。而“我”作为自认为有作诗天赋的职场与情场的失意者,为了逃避人们的轻视与社会的挤压,选择到偏僻的海岛上守矿,却因海岛面积极小、交通不便使得“守矿人”的身份名存实亡,对于隐居吟诗作唱的美好幻想也被难以抵抗的孤独打碎。王文兰上岛后“我”更是害怕孤立,渴望被关注,这也体现了“我”具有鲜明的社会性,所以“我”最终一定会回归社会。王文兰经历家暴、入狱、被骗、丧子后在社会上始终难以获得认可,她历经苦难却不被接纳,所以她想换个地方换个活法。在只有三人的岛上,她也坚持化妆、跳舞、打扫房间,规划不切实际的旅游事业,她的生命在绝望中熠熠生辉,颇有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决绝,虽渺小却也伟大。直到最后,她一个人坚守在孤岛,既是梦幻也是一种成全。

但他们又是相同的,他们皆是热闹喧哗社会的失败者、淘汰者,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苦难和历练,他们来岛不是游玩散心,而是为了躲避现实。他们都向往文学,老周在年轻时是小有名气的导演,而“我”热爱写诗,自印了几百份的原创诗作,王文兰在高中时热爱文学,曾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他们虽平凡却有自己丰富的精神世界,这一点已经胜过许多人了。孙频在采访中曾说:“我想让三个独特的又是平凡的,退无可退的又是海阔天空的,黑暗的又是明亮的人,——登上这个海岛。”我想这也是作者打造这三人为主角的真实原因。

四、隐藏在三人生活中的戏剧安排有何深意

作为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副文本在整本书阅读中既是阅读的内容,又是阅读的方法,它起着路径引领、情感补充和拓展延伸的作用,因此在阅读的过程中需要对此进行探索。《我们骑鲸而去》中共插入了8次戏剧,以寒潮为分界线,前3次安排在寒潮开始前,皆是莎士比亚的话剧,其余5次发生在寒潮开始后,是老周原创的戏剧。这些戏剧与故事发展衔接紧密,将所有的秘密隐藏于话剧中,让读者在读副文本的时候有一种拨云见日的

感觉。

第一个戏剧讲述的是哈姆雷特临死前与麦克白的对话,其中蕴含了老周和“我”的命运。“我死了,你还活在世上,请你把我的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们的疑惑。”老周身份成谜而“我”正是老周选择的故事的讲述者和揭秘者。第二次借麦克白的独白揭示了王文兰的命运,表现出一个人被命运和时间摧残的状态。第三次借用《暴风雨》暗示王文兰的愿望只是空想。作者将自己对故事的看法通过老周的戏剧表现出来,不仅是为人物发声,更是为自己发声,这些戏剧更像是作者在说话。孙频要讲的远不止这些,于是她借用老周之手自创戏剧来揭示人物之间的关系、性格、结局。老周的前四个戏剧在暗示三人之间异化的关系和三人的结局,揭示了人性的多变和幽深,最后一个话剧揭开了老周的来历。作者通过戏剧将狭小的叙事空间扩大,巧妙穿插回忆和戏剧,颇有些局中局的意蕴。每读一个小话剧,就离真相近一步,使得读者有一种探险的乐趣,只有将整个小说读完后才会恍然大悟。过去与现在、城市与孤岛、文明与原始相连,共同构成了一篇梦幻的小说。

作者以寒潮为转折点对人性进行考验。如果说寒潮来临前三人行面对的是孤独,那么寒潮来临后作者将他们完全丢进了封闭的空间,对人性进行考验。从身体的受难到精神的苦行,孙频不断对人物精神负重能力的极限加码,寻求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力图在更深层次中探索人类生存的核心命题。在一幕幕的戏剧中,作者将读者的思绪一步步带入孤岛,仿佛读者也置身孤岛,见证了话剧中的那些人物代替作家和小说的主人公走进了另一种人生,实现了另一种结局,也替他们说出终生不可能表达出来的语言和秘密。

老周饿死之际游入大海,保留自己最后的风骨;“我”回归社会,踏入人间,重新接纳现代文明;王文兰则坚守在自己的幻想王国,将人生的选择权牢牢握于手中。他们虽相聚于孤岛,最后却分道扬镳,各自走向了不同的人生,如果“我们骑鲸而去”象征着他们骑着不同的“鲸鱼”而去,除了“骑鲸而去”,他们是否还有别的选择?

(南通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江苏省大学生创新训练项目“精准扶贫影视剧中的返乡大学生形象研究”(2021002)。

作者简介:李雪慧(1999—),女,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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