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神物国山碑

作者: 路晓农

悄然神物国山碑0

(一)

天气太反常了。自黄梅过后,连续几个月滴雨未下,大地干裂,庄稼枯萎,一片荒凉。

黄狗躺在屋檐下的阴凉处,肚皮随着呼吸一鼓一瘪,眼睛眯着懒得睁开,长长的舌头几乎伸到地上,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树上的知了狂躁地喊着:“热呀——热呀——”

这里的农夫造化还算不错,东有龙穴西有龙潭,大旱不竭。

龙穴在善卷山南,其穴如瓮,口小内大,泉从地出,漫涌石壁,深不可测。曾经有人在白狗的脖子系上绳索,令其潜入水下,待绳索放完还未穷尽。主人怕狗淹死,用力一扯,绳索断了,悻悻而归。过了几日,有人在广德看到那只白犬,脖子上还系着被扯断的绳子,便猜测善卷山南的龙穴通着东海龙宫,于是“龙穴”的名声远扬。龙潭在善卷山西麓,如同一亩方塘,水色深碧,泉味甘甜,水中常有气泡冒出,有人用毛竹试其深,竹尽尚未见底。遇到今年这样的大旱,附近的村民就把水车架到龙穴和龙潭戽水,一天下来,潭水浅下去数丈,但到第二天清晨又涨满了。所以,只有这一带的庄稼还没有枯死。

忽然,躺着的黄狗竖起双耳,倏地站起身来,向着远方狂吠。素来平静的龙潭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阵鱼群,惶惶乱窜,还不时跃出水面。黄狗原地转了几圈,飞快奔进屋里,死死咬住在地上午睡的主人的衣襟,拼命往门外拽,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主人不明就里,刚走出大门,大地就剧烈晃动起来。农夫站立不稳,赶紧抱住屋前的一棵大树。

晴空一声霹雳,炸雷落在善卷山山顶,顿时山崩地裂、石滚砂飞、尘土弥漫,遮住了半个天空,草屋也塌了半边。黄狗朝东面狂吠。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农夫吓呆了,抱着树干向炸雷落地处张望,但见一条白龙从山腹中腾出,裹着云雾直冲天宇。白龙在空中盘旋,所到之处乌云滚滚翻腾,刹那间,瓢泼大雨便倾泻下来。白龙在云间穿梭、盘旋,渐渐远去,不到一个时辰,田间、沟壑、河道都被雨水灌满。

冰雹般的雨点如同石子,打在赤膊的身上生痛。农夫却全然不顾,扑通一声,跪地叩拜,张开双臂,朝天高喊:“老天开眼啦!”

黄狗不知主人何故要大喊,它只觉得这雨好凉爽。

这一年,是东吴孙皓天册元年,公元275年。

史书如是记载:“吴兴阳羡山有空石,长十余丈,名曰‘石室’。”

(二)

这几天,东吴乌程侯孙皓的心情好极了。连续下了三天三夜透雨,不仅驱散了秋老虎的炎热,还缓解了旱情,大地重返青绿,又现勃勃生机。半月前,会稽郡太守车浚不交缗钱(税款),还上表要求赈灾,被他以“欲树私恩”罪名枭首,将其头颅传向诸郡,宣示帝威。此刻,孙皓想,这雨如果早下半个月,也许车浚的头颅就不会落地了。但他并不后悔。登基之初,他曾大赦天下,开仓济贫,裁减宫女,放生珍禽,被臣民称为明主。然而潜在的暗潮依然汹涌,故而他又分封亲友、铲除异己,强化集权,并对逆己者皆酷刑杀戮,数年下来,臣无谏言,听到的只有颂歌。

孙皓是吴大帝孙权的嫡孙,幼时为人乖巧、好学上进,爷爷常常将他带在身边,还特为其取名“彭祖”。他的父亲孙和曾被立为太子,孙皓8岁时,父亲被叔叔孙霸、姑妈孙鲁班诬陷被废除太子位。3年后父亲被杀,小妈何姬带着11岁的孙皓逃到新都(今浙江淳安)苟且偷生。公元258年,孙和的弟弟孙休即位,对这位兄长之子深表同情,特意封他为乌程侯(乌程位于今浙江湖州)。孙皓少年坎坷,受尽欺凌,到了乌程,依旧谨小慎微,低调行事。他常向乌程令万彧请教时务、谈抒己见、吟诗作赋、探究隶篆,为万彧看重。6年后,孙休暴病西去,其子尚幼,且蜀国新亡、晋军气盛、交趾叛乱,政局不稳,大臣想立年稍长者为君,以便把控时局。时任左典军的万彧竭力向丞相濮阳兴、左将军张布推荐孙皓,说他才识明断,有孙策之韬略,孜孜好学,奉遵法度。于是濮阳兴、张布前去说服朱皇后。皇后年轻,拿不定主意,见孙休信任的权臣分析利弊,只得同意。于是,23岁的孙皓于公元264年登上了帝位,仍称为“乌程侯”。

这天早朝,丞相许沇奏称:“吴兴郡阳羡县山现空石,白龙飞天,霖及江南,百日旱情解除。”尚书岑昬接奏:“如今王恩浩荡,百蛮来朝。今年吉象迭出:吴郡临平湖自汉末草秽壅塞,现忽自开通,相传该湖塞而天下乱、开而天下平;日前于会稽郡海盐县得一石函,中有青白色印章,刻曰‘吴真皇帝’四字;鄱阳郡历阳县发现临水的石山上嵌有朱黄色纹理,细辨犹成字句,上书‘楚九州渚,吴九州都。扬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此乃上天之启示也!”

孙皓听了大喜:“哈哈!好一个‘扬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从吴大帝到我,正好四世,看来这太平天子非我莫属了。”

司空董朝奏道:“昔始皇帝统一六国,祥瑞迭出,乃封禅于泰山。主公登基以来,疆域稳固,蛮夷归庭,百神柔服,祥瑞频现。此主公登帝位之兆也。宜效祖龙,行封禅之礼。”

此议正合孙皓之意。当年孙休封他为乌程侯,路过杭州时,西湖边一个叫景养的道士为他看相后瞪大双眼,继而伏地而拜,说遇见贵人了,今后发达,毋忘提携。孙皓细问得知,日后必“当大贵”。6年后孙皓果然登上了王位。从此孙皓笃信感应预言,每遇祥瑞,动辄改元,以飨天命。元兴二年(246)四月,闻降甘露,当月即改元“甘露”;甘露二年(266)八月得大鼎,当月又改元“宝鼎”;建衡三年(271)八月,闻凤凰汇集西苑,次年改元“凤凰”;今年(275)一月,吴郡掘地得银,上面刻有年月日字,于是次月便改元为“天册”。这些皆因祥瑞而致。

群臣纷纷附议。国史薛莹奏:“曾记宝鼎三年正月三十日,黄旗紫盖见于东南,谓终有天下者荆扬之君。安徽寿春即有童谣唱曰‘吴天子当上’。主公登基以来,已见玉液甘露、丹鸾彩凤、神钟宝鼎、秘谶天册、玉版纪德诸瑞凡一千两百之多,故封禅当颂主公之德,以万世流芳。”

太尉弘璆奏道:“阳羡自古为祥异之地。先会稽王五凤二年,阳羡县离墨山有龙形大石忽自兀立山头,高数丈,长数十丈。四年后,先景帝果然见立,而主公亦得以承废而立为侯。今阳羡山又见白龙飞天,泽被江南。龙者,帝也;白者,主公之讳也。其山乃龙隐之地,山即龙山,主公福地也。宜封此山为国山,立碑封禅。”

众臣所议说出了孙皓的心里话。当即定下由大司徒燮选石,国史薛莹、华覈撰文,中书东观令史苏建挥毫。

封禅碑址选在善卷山最西端。原因有三:一是离墨山有九座山峰,形如覆斗,此为其中一峰,当年离墨山上自立的龙形大石就在此处,如今大石依然屹立山头;二是这里离离墨山的主峰最近,奇石叠嶂,山上草木葱茏,视野开阔,风光无限;三是此处近有河道通航,由青龙山麓至此山势较缓,有利于巨碑运输。

冬日的阳光依然明媚,山上的树木保留着秋天的斑斓,赤黄相间,充满了喜气。近两个月来,偏僻的山乡忽然闹忙起来,浚河道、筑码头、修山路、铺石阶,官吏来了一批又一批,工匠换了一拨又一拨。一日,驶来一艘大船,停泊在山下不远的码头,接着,十数名壮汉将一块巨石抬上岸来,用一段段粗大的毛竹作为滚轮,沿着事先整平的山道前拉后推,终于把巨石运到了山顶。然后围起篷帐,周围派兵丁守卫,连樵夫都不得靠近,只听见传来叮叮咚咚的斧凿声。有消息传来,这里将被封为

国山。

冬至这天中午,又开来了十几条官船,先卸下车舆、马匹,抬下许多箱子,士卒用席子把车轮包裹好,以寓“席卷天下、包举宇内”之意。一切停当,仪仗开道,轿舆马匹缓缓登山,沿途还有许多兵士把守,把好奇尾随的乡民隔开。行至吴自立大石附近,所有官员下轿下车下马,浩浩荡荡步行前进,从排成两行的兵卒间穿过,直至西峰。此时西峰上的巨碑已被固定,被红绸兜着,如同新娘的头盖。碑前早已开出一片平地,一排排铺着蒲垫,众官按规定位置就位,静候吉时。正午时分,封禅大典开始,鼓乐齐鸣,大司空董朝率领众官向东方跪拜祭天,众官员纷纷伏地不起,唯恐得罪上天。董朝颂唱祭文毕,太祝丞执帚打扫巨碑四周地面后,董朝上前揭去红绸,一块高大而光滑圆润的青玉巨碑展现在世人面前。董朝宣读《禅国山碑》文后,众官起立,以序向封禅碑敬香、叩揖……

与国山同时封禅的,还有附近的君山南岳。

董朝走了,影子还在,至今村民仍呼国山碑为董碑,称国山为董碑山。

(三)

离墨山上,望烟寺茫茫,悄然神物。僧指孙吴封禅处,漫说银象玉璧。紫气黄盖,一壑云树,杳杳归啼血。周郎应叹,枉煞江东豪杰。

天公无意作弄,昏遗慵儿,说甚灵异发。犹恐仲谋适还在,也难逃此湮灭。野岭荆蛮,千古风雨,蜕落少年发。鸦惊暮钟,策笻寻径踏月。

这首《念奴娇·国山碑怀古》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所作,词里的“昏遗慵儿”便是孙皓。国山封禅次年,孙皓把年号改为天玺,以对海盐角里山得“吴真皇帝”石玺之天命的回应。然而,也许是老天开出的空头支票,也许是他自作多情的黄粱美梦,3年后的冬天,老天便还以颜色:晋军分六路大举进攻东吴,次年春,吴军土崩瓦解,在晋军攻城前夜,兵丁全部逃亡。国破家亡之际,孙皓追悔莫及,说武昌失守,是自己妄信占卜箴言的罪过。因为西晋大军进攻前在蜀地营造战船,就被吴国建平的边将发现,上奏朝廷请求增兵,说只要守住建平,晋军便不敢渡江。但孙皓却迷信“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的预言,认为明年就是庚子年了,天命授他青盖入洛,晋军也不能违抗天命,于是便坐待天命,不予增兵。到了第二年庚子,孙皓真的来到洛阳,只是他没有乘坐帝王的青盖龙舆,而是衔璧牵羊投降后,以亡国之君的身份被解送去的。

乾隆五十八年(1794),40岁的善化人唐仲冕高中进士,分配到荆溪县做县令。次年夏,劝农至祝陵,望见西北小山巅石笋屹立,有似佛塔,经询问才知是三国封禅碑。他出仕前曾主持泰山书院,对秦始皇泰山封禅颇有研究,而今在此处发现东吴封禅碑当然不能放过,即召乡人带领,披荆斩棘,拄杖攀岩,到达碑下。但千百年来国山碑一直裸立山巅,被草木深没,身被藓苔,根嵌泐隙。他命人砍去杂树乱草,取来山泉冲洗一番,古碑方才露出瑰丽的本色。唐仲冕摩挲许久,见此碑宛如巨大的椭圆形卵石,下丰而上锐,形态奇绝,千余字的碑文四周环刻,记载了孙皓登基以来的功绩、祥瑞与封禅缘由,但历千年日晒夜露、风霜雨雪,碑字漫灭小半。见如此珍贵的古碑历经千年日灸风蚀,损毁严重,心中不是滋味。回来后,门人陈经建议兴建碑亭保护,他说:“国山碑石固然坚莹,经不住一千五百年日晒雨淋。昔时周益公(周必大)曾言:‘碑字三面可辨,惟东向剥裂模糊,盖无屋以庇之也。’祥瑞虽然荒诞,书法却冠盖一时,如不加保护,将成无字之碑,岂不可惜。”唐令深以为然,立即带头捐资,邑内文人与好古者纷纷响应,鸠工庀材,于乾隆六十年(1796)端午落成,唐仲冕作《国山碑石亭碑记》,陈经作《国山碑歌》。

国山碑亭建成后,一时车水马龙,游人甚众,题咏不绝。那年九秋,吴骞约训诂老师陈鳣,史学家钱大昕,金石书法家张燕昌来宜,由县令唐仲冕、陈经陪同,登山观碑览胜,与《国山碑考》中的拓本逐字对照,齐赞唐令建亭护碑的功德。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而今,作为国家重点文物保单位,国山碑依然静静屹立山头,尽管沧海桑田给它留下了深深的裂痕,碑上的文字也多漫漶,但剔去隙缝深处的石屑与尘埃,翻开那一页页虫蠹与剥蚀的古籍,国山碑的传说依然斑斓、缤纷。

(宜兴市邮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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