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的“诗意化”风格和“悲剧”的审美意蕴

作者: 宋鹤亭

《情人》于1984年获得龚古尔文学奖这一法国久负盛名的文学大奖,一度引起了“历史性的”杜拉斯现象。本文对《情人》的审美意蕴进行研究,希望通过作家的“诗意化”表达等角度对小说进行解读和剖析。

一、《情人》的“诗意化”风格

杜拉斯拥有独立而独特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体现在小说的语言和故事情节中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诗意化”。杜拉斯擅长用诗性的叙事赋予简单的故事诗意的色彩,从语言的描述和故事的讲述中都能够品味出杜拉斯本人的精神境界与审美风格。

“我们有限生命的最大渴求,我们的一生都在追求着使自己的那种茫然失措和无能为力的情感,沉浸到一种真实可靠的力量的自欺超越之源中去。”诗化是一种浪漫化,是用超验的原则通过诗意的感觉去把握世界。

“诗意化”作为杜拉斯写作的一种特定风格,在《情人》这部小说中所体现的在于小说的语言风格。《情人》中每一处场景的描述,加上情绪的渲染,都使小说的语言带有一种“诗意化”的风格。“诗意化”在浪漫诗派的哲学中所指向的“诗意的世界”代表一个理想的国度,它与给定现实有着超验的距离,因为诗最终是以最高的本体——神性、大全为根据。“诗意化”的世界或是把它显现出来,或是象征它,而诗所载着人到达的彼岸是超越时间的,是绝对的。浪漫派的诗意哲学中说道,我们不是用一种自然的实在世界的体系看待现实的世界,而是要从诗意的角度看待它,这种诗意的观念不是从智性的思维和工具逻辑的方式出发而考量,是完全从另一种世界出发,这就营造出来了一个“诗意化的世界”。

“恍惚间,一种悲戚之感,一种倦怠无力突然出现,河面上光色也暗了下来,光线稍稍有点发暗。还略略有一种听不到声音的感觉,还有一片雾气正在弥漫开来。”“悲戚之感”是杜拉斯心理活动和精神状态的体现,在一笔带过自我的描述后转而描写暗淡下来的河面和弥漫开来的雾气,看似没有关联的两句话实际上是虚实的结合,以悲戚感烘托氛围,暗淡的不是光线,而是情绪,雾气是心里的迷雾在心头氤氲了,这就符合了“诗意”,看似是描写现实,却又有一种梦境之感。无论是语言的形式还是内涵,读起来错落有致的长短句,都极其富有诗意的韵味,这便是杜拉斯的“诗意化的世界”。

在《情人》这部小说中,杜拉斯通过对现实世界的观察和把握,从现实的本体中抽离出了一种诗意的意象,通过语言的形变和艺术色彩的渲染,刻画了鲜明的故事情节,用传统的写作技法,不仅仅局限于生活化的“再现情节”,而是有意淡化叙事情节,用更多的语言塑造人物,刻画人物内心的心理活动,描述和渲染周围的环境,用写意性的点染营造小说特有的气氛,增强了故事中的诗意意境。这种对现实感的虚化、诗意世界的渲染,正是将西方的浪漫诗派诗意哲学的理想融入带有东方水墨画写意色彩的手法中,赋予了小说一种特别的诗意风格。

“诗意化”所寄托的是精神的世界,这个精神的世界是孤独的、带有理想色彩的,蕴含着十五岁的少女杜拉斯的气质特性,是一种理性的超脱、浪漫的言说,是对东方国度的神秘情结。这种孤独的诗意世界是杜拉斯的精神寄托之所,也是欲望和激情得以释放的栖息地。在《情人》的故事当中,杜拉斯童年便经受着不被关心和亲情的疏离,以及作为侨居在东方殖民地国家的外来者不被接受的经历,使得故事的调性带有忧郁、孤独的色彩,偏向于对杜拉斯的精神世界的折射,这也正是整个故事中都带有“诗意化”风格的原因。

二、以“堤岸”“湄公河”等为象征的诗意的孤独

在《情人》这部小说中,杜拉斯尝试用一种独特的文风去书写,诗性的语言和内容、叙事让这部作品耐人寻味。作为殖民地文化的衍生品,故事中的杜拉斯总是在反复运用她年少时居住地的意象作为表达情感的工具。《情人》的故事始于搬到西贡之后的日子,在这一时期,十四五岁的少女逐渐成长为女人。热带气候总是能促进万物生长,伴随着她野性气息成熟的还有她对孤独的意识。在小说中,每每写到情绪至深处,“堤岸”“湄公河”“夜晚”这些意象就会反复出现。

“我在堤岸公寓里度过的时间使那个地方永远清晰可见,永远焕然一新。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接近死亡的地方,是暴力、痛苦、绝望和可耻的地方。那就是堤岸的那个地方。它在河的彼岸。”堤岸是她的中国情人居住的地方,是他们的极乐之境,但是这里总是充满痛苦和悲伤,他们试图通过爱来解脱,肉体的碰撞带来欢愉的同时却流下了滚烫的眼泪,眼泪无法融解的孤独,是温柔之余彼此交织着又抵抗着的恐惧,幸福在其中艰难生存。在短暂分别的那些夜晚,杜拉斯不停想起堤岸的男人,情欲快要退却时,她在进退的逼仄夹缝中唯有渴望孤独。

“太阳升起,大海茫茫,决定放弃搜寻。永远的离弃、分离。”这些意象并不是简单的堆叠,杜拉斯对于意象的掌握,更趋于巧妙而富有艺术性,简单的意象经过杜拉斯的巧妙配置与拆分,宛如诗歌般的语言。她用少量的词写成一句,缺少叙事的人称,看上去更像一幅有无限可能的画面,给读者的留白正是精妙之所在。语言活动是幻想,是形象的高度激情的体现,因此,它与诗的活动融为一体,它同时是思维和逻辑的工具,准备用它做某种观点的符号时,语言仍然保持着它的艺术性。杜拉斯的小说正是借鉴了这一套理论。但是“杜拉斯式”的诗化语言又融入了情绪的渲染,这种感性的直观给予读者更深层的情感体会,赋予语言更有韵味的诗性和艺术性。

“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他已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在小说的临近结尾处杜拉斯这样写道。此时的情感已经达到了另一个高峰,她是绝望的、崩溃的,她仿佛被放逐至汹涌的海浪中。她失重了,情感的张力随着她富有节奏和韵律的语言一起被推向高峰,她诗意的语言已经达到了肆意流淌的境界,流淌所及的地方就是一个源于真实又超越真实的艺术世界。杜拉斯擅长用意象的堆叠来营造一种虚实感,在运用“堤岸”和“湄公河”这些意象时,把个人和这些客观景物融为一体,她的经历和体验都来自这些地方,在写孤独的心境时,没有什么比这些意象更能说明一切。

三、“爱情即毁灭”的悲剧意识的表达

提到《情人》,杜拉斯说过和中国情人的故事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这段经历将其他所有人的、所有告白过的、系统化的爱抛之脑后,不予理会。透过爱将那初始且神圣的幽冥晦暗加以抽丝剥茧,试着说出其中的结果。杜拉斯可以完整地诉说整个故事经过,却唯独对于爱无言。在小说当中,杜拉斯告别了情人之后并没有过多宣泄自己的情绪,而是隐忍着哀伤,用苍凉的笔触去作自己的道别。道别后的几十年里,她对情人在中国的生活境况一桩桩一件件都一无所知。她以为的爱情永远停留在了印度,从发端到毁灭是一个完整的过程,爱情的最终都将是被摧毁,爱情的时期一过,便永远地消失于历史之中。就像后来她通过小哥哥的死发现了永恒一样。有时,爱甚至唯有爱缺席和死亡才得以解决,爱只会存在片刻,爱正是因为不可能才完整。在晚年对杜拉斯的采访中,她说道:“爱只会存在片刻,随后便四散纷飞,消散于实际上不可能改变生命进程的不可能性中。”

毁灭似乎是一切进程的归宿一般,始终贯穿于《情人》这部作品,杜拉斯在讲述这段故事时从不刻意避免谈及死亡,像她的其他作品一样,死亡的气息不时地弥漫着。杜拉斯对于毁灭的深刻把握所涉及的两个层面,一是肉体,一是精神,这两个方面最终都落到了人。爱情的毁灭终究是人的毁灭,她深深地认识到,这一切的悲剧之源便是欲望和爱情,肉体和精神在遭此折磨之后,毁灭酿成悲剧成了作品永恒的主题。

在讨论悲剧时,人们往往把西方的悲剧同中国的悲剧进行比较,杜拉斯作品中悲剧精神的表达同中国悲剧的理性也有共通之处。鲁迅先生终其一生的孤独和悲凉具有形而上的哲理意味,他的悲剧意识以及这种悲剧意识叠化成艺术作品时能够具有超越他人超越时代的美学特征。鲁迅在他的作品中体现的并非那种传统的让人怜悯的悲剧精神,而是冲破了理性的思考,以人物的精神毁灭为载体,将悲怆与孤独宣泄出来,这种想要突破而又反过来被压抑的悲剧正是鲁迅悲剧中的理性光芒所在。同样,杜拉斯便是在冲破传统伦理桎梏中反被吞噬而走向悲剧,人在爱情中,便是走向毁灭中,在愈来愈逼仄的夹缝中生存,贪欢于爱情炽热的焰火,最终将人推向悲剧性的境况之中。杜拉斯早已知晓这种悲情是无可避免的,她将她的生命都灌注到了这一场灾难中,毁灭与悲剧是永恒。因此,整个故事中充斥着死亡气息的表达,直面悲痛于精神和肉体的碰撞凝铸成了对于“爱情即毁灭”的悲剧性

表达。

四、“悲剧性”的审美意蕴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这样定义悲剧: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借以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西方美学研究者认为,悲剧是西方的一些英雄人物经历了残酷的战争或者厄运而毁灭。到了20世纪,当文学进入现代主义的时候,悲剧的主人公不再是大人物,而是偏向于小人物。杜拉斯许多作品里描写的悲剧故事的主角都是小人物。相较于传统的悲剧中对人物肉体毁灭的结局,杜拉斯更注重一种精神性的毁灭,这种精神性的毁灭是无声的。

《情人》中杜拉斯与中国情人的爱情悲剧并不是肉体的毁灭,而是一种精神联系的割裂,肉体的欢愉终止,精神便陷入了永久的痛苦。这种对生命意志的消磨往往比肉体的死亡带来的精神创伤更持久,也更具有悲剧性。杜拉斯对于悲剧的把握体现在小说中,便是精神的毁灭,于无言的情绪表达。就像她从不会告诉你夜空有多蓝,欲望就有多深;堤岸的夜晚有多缠绵,永别的悲怆就有多真实。悲剧性的作品对人的心灵具有净化作用,《情人》这部作品中对于悲剧的表达正显示了其中的净化意蕴。

作为自然的人都有心理情感层面的需求,需要一种排解与宣泄情感的方式,悲剧正是通过艺术的手段使人的心理情感得到释放,从而达到内心的宁静与平和。在《情人》这部作品中,杜拉斯对爱情悲剧的叙述是在消磨殆尽的激情中寻找生命的永恒意义,所以即使激情褪去、欲望消逝、精神困苦,她在这段爱情的整个过程中已经实现了自我的意义,那就是从永久的伤痛中超脱出来,在诗意的境界中解放自我,向精神自由的世界更进一步。因此,她传达给读者的,是从那充满绝望气息的文字中流露出来的对生命的激情。这种悲剧意识的表达,使读者在为其爱情悲剧叹惋之余,感受到生命更深刻的意义——即使经历苦难,依然保持着欲望与激情。这也正是悲剧的净化意义。

(长安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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