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在花上
作者: 卢欣卢欣,广东省作协会员。现居广州。有作品散见于《作品》《山东文学》《广州文艺》《佛山文艺》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华衣锦梦》,已翻译为韩语、西班牙语版本出版。2021年入选“广东省青年作家百人方阵”。
一
趁着天气晴朗,她请了班上的学生来帮忙,把画框一个个搬出去,清理、擦拭,整理干净了再搬回来。她的画室许久未打开过,藏在里边的画,一直没有认真护理,幸亏还没发霉。这是个费力气的活儿,学生们虽然年轻力壮,搬到最后也都嚷累,一个个瘫倒在地上休息。
她向来不喜欢这间画室,虽然是院里特别照顾拨给她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在逃避,她希望过去的记忆尘封,顺着岁月逐渐变得黯淡、模糊,直到隐入无边无际的时间。但是现在,仿佛是到了该开启的时候,她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没有办法将一切都带入死亡。这几年,她的身体多了许多毛病,血压一直偏高。她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是也忍不住经常思考许多人生的终极问题。她常常暗自思考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是怎么开始的,该如何结束,有多少是正确的,有多少是错误的。最近这几年,她在接受采访时从来不提,更从会轻易跟周围的人提起她感情上的事。可是最近,身边有不少人告诉她,他要回来了。
约了拍卖行的人来看画,她环顾四周,很久没打理了,是得好好布置一下。架子上摆满了画框,大多是牡丹画作。在她大半生创作的作品中,牡丹占了七成。策展方案已经在她手上了,她看了又看,有些犹豫。好像是夸大了,她虽然获过不少业界大奖,但还没有到一代宗师的地步。不过这年头,谁不夸大一点儿呢?无非是想卖个好价钱。
许艳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她一个人到底过得怎么样。她想起女儿,心头泛起一丝柔软。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是母女俩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许艳根本就不愿意回家,不愿意看到一个寂寞冷清的家。几天前,她在一个活动上碰到了许艳的导师周建生,谈到了这个问题。
“她已经在外边工作两年了,想重回高校不容易。绘画方面……她一个在企业打工的人,单打独斗的,谁会认同她。”周建生教授有点儿为难。
“那她就这么放弃了?”蒋之仪感到惆怅,她担心地说,“她不能老是现在这个样子。毕业两年了,好像没干过什么像样的工作?”
“我也有责任,毕业之前应该督促她的。”周建生无可奈何地说。
跟周建生有十多年的交情,许艳跟着他学,蒋之仪是放心的。也是多亏了他悉心教导,许艳顺利毕业,没出什么岔子。
“艳艳呢,还是花卉最好。照我说,你应该把牡丹技法传给她。画牡丹好啊,艳丽喜庆,大家都喜欢,就算是普通家庭也会买一幅挂在家里。”
“她大概是看我画了这么多年,觉得了无新意吧。”她笑了笑,说。但心里也知道,不是这个原因,许艳从来没有崇拜过她,从来没有把她的艺术成就当回事。尽管她已经是公认的“牡丹皇后”了,在女儿眼里,她永远是一个婚姻的失败者。
“她一直说要画山水,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她是从早到晚都宅在家里的人,她并不爱山水,她喜欢花,她的卧室里就摆满了花。为什么不主攻花卉呢。”周建生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蒋之仪一眼。蒋之仪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说:“本来就应该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要比一代强,她要是愿意学,我当然全力支持。”
“也别太勉强自己,”周建生安慰道,“这么多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成就,是你应得的。”窗外光线黯淡,太阳下山了,蒋之仪望着窗台一点点逝去的光亮,若有所思:“我找个机会,跟她好好谈谈。”
蒋之仪拨了个电话,让学生回来帮忙,把搬出来的画一幅幅摆回去。眼看着夕阳慢慢地隐去光亮,夜色泛起,她心里也泛起一丝淡淡的惆怅。她当然希望女儿有所成就,至少能自食其力。然而这么多年来,母女之间总是有隔阂,她说的任何肺腑之言,女儿都听不进去。
画室正中摆着一幅她的牡丹画作,是她技艺成熟后的代表作品。画面上的牡丹是以她自制的颜色敷染而成,颜色清新淡雅。年轻的时候她喜欢浓墨重彩、大开大合,每一朵花都画得新鲜饱满,年纪大了以后,用笔才讲究细腻含蓄,颜色温婉润泽。
“喂,艳艳吗,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她拿起电话,平静地问。
二
许艳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几幅她的12寸画作。她解释说公寓太小了,放不下,只能暂时存放在画室里。蒋之仪点头说好,但又隐隐有些不安,觉得女儿像是一步步放弃了绘画梦想。她想了想,生硬地说,画室是用来放她的作品的,不能用来存杂物的。许艳听了很不高兴,好半天没再说话。
两个人默默地吃了晚饭,没有开口也就没有产生口角。沉默了半天,临走的时候,许艳突然说道:“我去看过爸爸了。”
蒋之仪愣了一下。“爸爸”这个词,在许艳的嘴里说出来也十分生硬。蒋之仪知道,许艳跟她爸爸一直有来往——她向来不喜欢母亲,也不见得喜欢父亲,可她总得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亲人。
“哦,他现在怎么样了?”蒋之仪淡淡地问。
“老样子,身体不大好了。”许艳回答道。她把一座假水晶山水放到书桌上,蒋之仪记得,这还是当年她结婚时,同事合伙送来的纪念礼物。
许艳今年已经不小了,但蒋之仪从来没问过她。因为自己婚姻的不幸,她从来不觉得女儿必须走入婚姻。这么多年了,她看过很多优秀的女性成为婚姻的牺牲品——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工作,一边带小孩,直到孩子长大了,不需要手把手照顾了,才重新把创作提上日程。在许艳三十岁之前,她从来不催促。但是女儿在这方面一直没有动静。年纪大些了,她也开始着急了,家里一直孤儿寡母的,一到年节就倍感冷清。年轻的时候,咬着牙奋斗,争分夺秒,不觉得是缺憾,年纪大了,就有怅然若失之感。
然而许艳,她还没走入婚姻,就对婚姻失去了信心。“婚姻不是买卖。”她经常满脸不屑地说。她大概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家里充斥着奇怪的气氛,母亲明显地表现出对父亲的嫌弃。父亲在家里像黑户一样,连个真实身份也没有。
电视上报道了许文瀚即将归国的消息。许艳故意打开电话,声音放得很大。
“你看你这幅画,主次太不分明了,虽然是层层叠加,也得讲究方法,有主有次。”蒋之仪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画稿,假装没听见。她在大画桌上摊开画稿,那些花卉的线稿,一张张叠在一起,仿佛一朵花开在另一朵花上面,线条繁复凌乱。
其实许艳已经有很大进步。她以前画的花鸟,都是用油画的方法,把颜色一层层地往上垒。蒋之仪教给了她一种独特的晕染法,将花叶分深浅浓淡层层染出,在水色未干时点染花蕊,勾筋勒叶。
“我对花卉没什么兴趣,太附庸风雅了,技法也老派。”许艳对母亲的倾心教授并不以为然。她虽然也一直学习绘画,但从来不打算继承母亲的衣钵。
这是令蒋之仪最愤怒和伤心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
家里的墙壁挤挤挨挨摆了一排的作品。她告诉许艳,“以你的天赋,只要坚持练习,画到这个程度其实并不难。”
“妈,你看,你这只小鸟画得不错。”许艳从来不留意母亲的脸色,她随手一指。
她所说的是一幅蜂鸟图。画面上有一座嶙峋的山石,石前有几枝牡丹,山石右侧又有石榴花从画面外伸来。石上部停落着一只小鸟,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说的是花,你说什么鸟呀!”蒋之仪生气了,不由地加重了语气。
两个人又长久地陷入了沉默。蒋之仪有些后悔,她知道女儿现在脾气是有些暴躁了,在社会上奔波劳碌了两年,体会了世态炎凉,心底里对自己是有些不自信的。平复了心情后,她忍不住告诉许艳,在花丛中增添几只雀鸟,是常见的给画面增添生机的方法。前提是布局得当,画技基础很重要。
“知道了。”许艳满不在乎地说,盯着电视机的画面,仿佛完全不在意母亲说了什么。
蒋之仪看了一眼电视,轻轻地叹了口气。
三
穿过走廊,一眼就能看到许志国的家,门脸灰灰的,门口总是堆满了垃圾。
这是单位房,是多年前学校分给蒋之仪的。后来她离开了学校,房子已经很久没住了。她不住在这里,房子就很破烂、邋遢。
许志国刚睡醒,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一直住在这里,怎么赶也不走。蒋之仪只好彻底放弃。许志国无赖的时候,她根本拿他没办法。
“你找谁?吵什么吵!”他气呼呼地问,发现是前妻,嗯了口唾沫,硬生生将想说出口的脏话咽下了。
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聊的了,只谈女儿的事。许志国对许艳还是重视,许艳会定期来看他,偶尔聊起小时候一起去公园玩的欢乐情景。
“许艳前几天回家了,”蒋之仪耐着性子说,“她说有一阵子不敢来看你了,你的样子总是醉醺醺的。”
“我一直都是醉醺醺的,有什么关系,自己的老婆孩子还是认识的。”没想到,许志国满不在乎地说。
两个人的对话总是充满火药味儿,永远无法正常沟通。蒋之仪的沉静、优雅,在他看来毫无用处。相反,许志国特别看不惯这种“优雅”,他懂得怎么轻而易举地激怒她。他嬉笑着,凑到她眼前,说:“你认识我的时候也是。”
蒋之仪只好狼狈地离开了。
她在书画界闯出名堂后,一家高校的艺术系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人要往高处走,这是她人生的经验之谈,平台越大成就越高。她丝毫不留恋职校的这份工作,也很少怀念那段年轻的岁月。偶尔回来,也是因为要找许志国。
职校现在已经不火红了,每年招到的学生越来越少。职校生的年纪普遍偏小,她一路走过去,看到那些一脸稚气的年轻人,顶着黄的、蓝的头发,边走边嚼口香糖。
这些孩子将来能干什么呢?她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由地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不想承认自己当年的虚伪,但也只能如此。许志国和许文翰不是同一个人,许文瀚是个未成名的画家。许志国是个普通工人,他们俩是截然不同的人。
当年她还没满二十岁,毕业后被分配到工厂,做晾晒药材的工作。许志国是她的同事,当时特别照顾她。那时的她完全没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懂婚姻是什么。她稀里糊涂地就谈了恋爱,很快就结了婚。小孩出生以后家里鸡飞狗跳的,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至于许文瀚的误会,那是她故意的。她偶尔间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画家。蒋之仪在美协的一次聚会上见过,那时的许文瀚还很青涩,样子黑黑瘦瘦的,特别不爱说话。
是一次媒体采访的误会,把她丈夫的名字写成了“许姓画家”。她一直没有澄清,说没必要,但其实是故意的。她那时已经是公认的“牡丹公主”了,专画牡丹,频频在省市级比赛获奖。她不希望媒体注意到许志国,追溯她嫁给一个普通工人的事,那太让人难堪了。
说起来有点儿匪夷所思,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利用了许文瀚。他们俩以“金童玉女”的噱头打包宣传,很快就出名了。有一阵子特别流行“知音体”,人人都爱听公主和王子邂逅、相爱的故事。书画界认识她的人很多,但没有人敢打听她的隐私,这桩画坛逸事就这么含糊不清地流传了下来。不过假的就是假的,总有一天会被拆穿,她怕露馅,从来不敢多说。好在没过几年,许文瀚出国了。她正好顺水推舟,说这是一桩平淡无聊的,应该尘封在岁月里的往事,她不想再提起。
但是现在,听说许文瀚要回来了。
四
许艳小的时候,蒋之仪经常带她去写生。站在茂盛的牡丹丛中,仔细观察每一株牡丹。她认为,想画好牡丹就得深刻地了解它们,懂得它们的生长规律、习性,跟它们做朋友。
“要会抓重点,画出每一朵花的精气神。”她经常以老师的姿态教导许艳。那个时候,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她知道自己的生命里只剩下这个孩子。她开始用自己研制的施色方法进行创作,把两三种颜色以不同比例调制在一起,变成一种全新的颜色。许艳以前很爱玩这样的游戏,长大以后,她在调配颜色方面成了高手,经常能别出心裁地配制出一些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