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格

作者: 曲从俊

曲从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届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国土资源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芙蓉》《啄木鸟》《朔方》《广州文艺》《莽原》《鸭绿江》等。主要作品有小说《悬案》《我像雪花天上来》《全城暗恋》《情感虚构》等,文学评论《民间传说和历史记忆构筑的“乡村密码”》《超越“灵魂”的精神高度》《夜深人不静》等,著有中篇小说集《第五幅肖像》。

1

林涛死了,就在昨天深夜,不,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1点18分。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事后那个医生说,是的,你没有哭,你异常冷静。她低下头,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我可能忘了。

那天晚上守灵,她坐在丈夫林涛身边,仍旧没有哭。她望着灵棚外某个黑暗处,目光沉甸甸的,像被灯光压弯了似的,怎么也聚不起神来。夜已深,林家人都已睡去,儿子林宗杰守到十点多,哭到没有声音,她劝他回屋睡觉。儿子稍有迟疑。她神情淡定地说,去睡吧,妈没事儿。他懂儿子的心思。林波轻拍宗杰的肩膀,低声道,宗杰,有伯伯在,没事儿。可是林波没有守多久就走了。她整夜未眠。快十一点时,好友汪丽娟打来电话,安慰她道,莎莎,林涛的事儿我刚听说,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明天我去看你。挂掉电话,她思绪轻飘飘的,看一眼灵柩里躺得笔直的林涛,仿若梦境。

林涛患有心脏病。那天夜里,他痛苦的呻吟声,将她惊醒。当她摁亮床头灯,发现林涛面目狰狞,身体蜷缩在地板上,像只蒸熟的大虾,双手紧紧摁住胸口,痛苦不堪。她慌忙扑过去,手忙脚乱着,竟然没有将他抱起。情急之中,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人不行,要打120求救。打过120,她稍作冷静,告诉自己不能坐等,要动起来。那时林涛已经说不出话,两眼瞪得吓人,眼珠不停往上翻。人命关天,她不敢有丝毫犹豫,使出浑身力气总算将他驮起。他们家在六楼,又没有电梯,她要将丈夫弄到楼下,等救护车到来,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从六楼到一楼,每一步都比平时艰难一千倍一万倍,楼层之间那短短的距离,于她来说却长得吓人。救护车终于到了,车顶那蓝色的爆闪灯,像阳光照进黑暗,把希望也闪进她的意识中。可惜,没到医院林涛就已断气,医院的诊断结果,突发心肌梗死。

丈夫的猝然离世,让她本该凌乱的内心骤然冷静。当时她最真实的反应是,他走了,我今后怎么办?她想哭,可这个问题几乎占据她所有的思绪,像劫持了她泪腺开关的按钮,让她哭不出来。

婆婆私下里告诉林兰,你嫂子心够狠,都没见她哭,跟小涛就没有丁点儿感情?林兰长叹一声,嘴唇嚅动两下,终没弹出话来。朋友们怕她受刺激太大,精神上出现问题,便不断有人来劝她振作起来,重新整理心情,开始新的生活。那段时间,汪丽娟常往她家跑,陪她喝茶,给她做饭,一起聊天,聊得太晚索性就住在她家。刘莎莎心里清楚,任何人劝都没有用。

汪丽娟多次劝她,心情不好时,闷在家里是不行的,家里每样东西都有林涛的影子,看一眼都会牵出许多回忆。她听从汪丽娟的建议,把床头上悬挂的结婚合影照,把有关林涛影子的东西,通通封藏起来,有的直接扔掉了,连家具摆放的位置都调整了一下。东西可以清理干净,记忆能从她心里清除干净吗?她能做到坚强,要说彻底忘掉生活近二十年的丈夫,显然不可能。汪丽娟说,肯定忘不掉的,不过你可订张机票,全国各地走一走。她说走不成,因为还有儿子。儿子读高二,突然父亲没了,影响学习是小事,担心他留下阴影,或者性情发生大的变化。儿子起初看到墙上父亲的照片会默默流泪,后来竟主动安慰刘莎莎,说,妈,别伤心,我已经长大了,今后我代替我爸养活你、保护你。儿子的话就像一把万能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泪腺的开关,惹得她抱着儿子哭起来。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夜晚,雨过天晴,一轮残月挂在窗前,清丽淡雅,散发出被雨水清洗过的明净之气。她凝望着那弯上弦月发呆,看上去安之若素,实则心绪不宁。她怀念丈夫。这时汪丽娟打来电话,两人闲聊至深夜。

汪丽娟是个豪爽之人,能说善道的。两年前的一天,汪丽娟到他们经营的花店购买绿植,两人结识。按说两人不会成为朋友,花店主要由丈夫经营,她每天过来只是陪他,不用干活儿,再说还有店员小耿,根本不用操心。没事时,她就在店里喝茶、画画。那天汪丽娟所供职的保险公司搬了新“家”,派她采购绿植。汪丽娟选好绿植、付过款,转眼看到她在作画。

她小时候学过美术,结婚生子后就搁浅了。儿子高中时因为学习紧张,便选择了住校。后来她重新把美术拣了起来。她作画时慢条斯理的,从勾画、白描到用墨,每一个环节都细致入微。

那天她画的是荷花。水墨荷花好画也难画,画不好就会给人浮华庸俗之感。汪丽娟懂些作画技法,扭身看到她即将完成的画作,先是“嗬”一声,道,这荷花画哩,不错,脱俗,有风骨。她举眼冲汪丽娟莞尔一笑,目光又落到作品上。汪丽娟又侧身端详片刻道,妹子画得真不错,你看这荷花,叶子上下呼应,花左右招摇,着墨也讲究,干淡得当,布局疏密相间,有留白,以少胜多呀。好,真好。

本来她以为汪丽娟只是恭维两句,没想到,越听越专业。她被汪丽娟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问,你也学过画吧。

算是学过一阵儿,耐不住性子早丢了,改干保险了。汪丽娟说。

那挺可惜。她说。

搞艺术太难,不容易出来。汪丽娟叹息一声,道,人呐,就这么回事儿,你喜欢的不一定能做得到,不喜欢的硬着头皮也得做,毕竟生活很现实,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来,妹子,给个联系方式,改天向你求幅画。汪丽娟摸出手机说。

互相留过电话号码,她有点儿后悔,担心汪丽娟会缠着她买保险。在两人后来的交往中,汪丽娟从来没有向她提过买保险的事。也正因为此,她把汪丽娟当成了好朋友。

2

婆婆住院了,她准备去医院看望一下。耿书磊也打过来电话,说该进货了,这两天必须去省城一趟了。她已有三天没去店里,生意全靠店员耿书磊打理。她开车去了店里。

店里没有客人,耿书磊正在看那本名叫《百年孤独》的小说。她拿出一包金骏眉茶叶,递给他说,需要补充哪些花?耿书磊放下书,把进货清单拿出来给她看。清单中所需要补充的货物很详细。她坐下来,想给耿书磊商量花店转让之事。亲戚朋友都劝她,如果经营不好的话就别硬撑,何必在不擅长的领域为难自己呢。

她跟耿书磊商量,是因为他跟随林涛多年,论业务能力,肯定比她强得多。还没等她说转让之事,林波就打来电话,让她去医院一趟,说有事儿商量。她说店里有点儿忙。林波说忙完尽快过来,我们都在这等你呢。

她放下茶盅说,小耿,本来想给你商量个事儿,这不,临时又有事儿,改天吧。

耿书磊说,你先忙你的吧。

临走前她丢下一句话,小耿,你没事琢磨琢磨,这个店要不要转出去。耿书磊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就像身体被撞了一下,转过头,瞬间又安静了。他点点头。

她来到中心医院神经内科1006病房。林兰和林波都在。婆婆躺在病床上,他们正聊得起劲,看她进来,便不再说话。

先坐下吧,说说那个事儿。林波说。

她的指尖从皮包轻轻滑过,升到脸颊、额头,理一下刘海,又抱紧自己,故意问道,啥事儿,说吧。

咱妈这不住院了,咱们都忙,但医院这边不能没人陪护。林波清清嗓子,调低声音道,还有,咱妈看病这钱,咱们三家得摊出来。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有些生气,说,哥,林涛才走多长时间,你竟然说出这话,合适吗?他在世时,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他不在了,生意上的事情、宗杰的开销、房贷,还有以前买房时借人家的钱,全落在我头上。你们也都清楚,现在花店生意淡得很,我又不会经营。

虽然她说的是实情,但他们没有给予同情,先是婆婆说,你的意思是我的病你不管?林兰稍温和一些,说,嫂子,你的难处我们都知道,可该咱办的事儿也得办。你也知道,咱爸走得早,就剩咱妈一个,咱们得尽孝不是。林波态度强硬地说,既然你这样说,陪护你就不用来了,由我和咱妹轮流照顾咱妈,但是,看病的钱你得多出一些。

目的很明确。她猛然拔起身子,气得两腿直哆嗦,停顿片刻,又慢慢坐了下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既然你们这样说,那咱就摊开吧,按说林涛不在了,夫妻关系已经解除,我就再没有赡养老人的义务,不过出于感情,这份钱我会出。她拿出一千块钱,放到床头,重新坐回去。

既然摊开那就摊开吧,咱说第二件事儿。林波跷起二郎腿,悠悠地说,小涛出现意外谁都没想到,人去了就不说了,但是,那两处房产的继承问题,要说清。

她瞬间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继承房产的事儿。

不过呢,我们并不想和你争抢房子的遗产继承权问题。林波话锋一转,说,我们有个要求。

到底有啥要求,一下子说完。她有些不耐烦。

林波微微一笑道,我们的要求并不高,就是,需要你跟我们一起照顾好咱妈今后的生活,还有把宗杰养大成人,其间你不能找男朋友,不能组成新的家庭,等咱妈百年之后,宗杰大学毕业或参加了工作,你跟谁处对象跟谁结婚,我们不管。

刘莎莎沉默了。

一向少言寡语的林兰说,嫂子,这个事儿你不用急,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决定。

林兰倒提醒了她,说,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晚上她和汪丽娟商量此事。汪丽娟思忖一会儿,道,可以答应他们的要求。

那不行,如果答应的话,跟被他们绑架有啥区别?她急忙说。

汪丽娟胸有成竹地说,莎莎,听我给你分析。首先,你要不同意的话,两套房产至少有三分之一要归你婆婆,有一点儿你应该清楚得很,就你婆婆那身体状况,能再撑几年呀。再说宗杰,过两年就上大学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如果你不答应他们的要求,房产分给你婆婆三分一是小事儿,宗杰会怎么想?他肯定会想,林涛刚离世没多久,你就想找别的男人了,实际上呢,你没有,至少还没有遇到。

她打断汪丽娟的话,解释道,我不想再找了,就这样过后半生也挺好。

你这话有些绝对,遇到合适的人还是要找的,老了得有个伴儿不是。汪丽娟继续说,你不同意,宗杰就会认为你有马上再找的心思,这对孩子是个打击,肯定会影响他的学习,今后即便遇到一个合适的,你肯定综合他的家庭因素,相处几年彼此知根知底后,才决定结不结婚对吧,到那时房产的问题就不成问题了。

丽娟,假如真像你说的也不行,他们不允许我交男朋友啊。她说。

汪丽娟掷地有声地说,你傻呀,只要隐蔽工作做得好,你交不交男朋友他们会知道吗。

她点点头表示认可。

汪丽娟端起酒杯,朗声笑道,所以说,别想那么多了。

她苦笑一下。

之后她们又聊到花店转让的问题。汪丽娟的态度很坚决,转让。

花店转出去后干啥生意呢?她说。

你的特长是美术,依我看,开个书画培训班也挺好,或者到与美术相关的公司上班。

这件事得慎重,我再考虑一下。她说。

第二天一早,她去省城进货,回到店里卸完货已是晚上九点多。天晚了,她提出请耿书磊吃饭。耿书磊甩着湿漉漉的双手,犹豫半天,说,那好吧,姐。

耿书磊与林涛是姨表兄弟,应该叫她嫂子,但他一直叫她“姐”。耿书磊比林涛小三岁,高中时喜欢写散文、诗歌,成绩严重偏科,结果没有考上大学。耿书磊高中毕业后选择到南方打工,干到第四个年头,被老乡骗去搞“阳光工程”,实际上是传销团伙,下场自然糟糕得很,投进去的钱一个字儿不剩不说,亲戚朋友对他也是避而远之,好不容易逃出来,最后落个身败名裂。在家待不下去,无奈,经他母亲介绍找到林涛,便跟随林涛干起花店生意。

耿书磊不善言谈,但做事认真,平时不论林涛在不在店里,他都把花店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通过三年来的学习,他对各类绿植鲜花的养殖技术了然于心,特别服务客户时,更是热情周到。即使后来刘莎莎很少去店里,有他在,零售这一块儿并不比平时差。总体赔钱的原因,是单位客户的关系维护上出现了问题,以前都是林涛维护和建立起来的关系,耿书磊很少参与。现在林涛不在了,许多客户就不再“买账”。这也是她想转让花店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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