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伢

作者: 陈欣恬

小林伢原名林建民,鲸塘人。

鲸塘以前写作芹塘。相传有一年突发大水,百姓流离失所,鲸塘危在旦夕。在人们绝望之际,一条大鲸鱼顺着洪水游到了鲸塘,霎时,雨停风止、开云见日,金光普照,宛若天神降临。鲸鱼游走后,洪水也奇迹般地消退了。鲸塘人在废墟上重建家园,从此安居乐业。为了感谢消除灾难的鲸鱼,芹塘改名为鲸塘。

我对传说半信半疑,住在深海里的鲸鱼竟然愿意一路远游到这个不沿海、不出名、不富裕的小镇来?不过海里的鱼比地里的菜神秘多了,好像连带着我的出身也高贵起来。因此,我时常同别人讲述这段传说。

小林伢是继大鲸鱼后,流传在街上的第二个传说。

一、一只鸡

我对他的印象只有那极度瘦小的身躯和整日滴溜转的眼珠。他大我十几岁,按理说我不该用长辈的口吻叫他小林伢。不过,整条鲸塘街,除了警察外,没有人叫他的全名。于是,“小林伢”成了他第二个名字。

小林伢在我九岁时就进去了,因为偷了一只鸡。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小林伢”这号人物。

一九八三年,“从重从快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严打”拉开序幕。我的母亲在邮局送报,因此,我常常能在小报上看到颈挂木牌、被游街示众的人。照片里,他们或平静、或恐惧,不约而同地奔赴死亡。也正是在八三年,小林伢偷鸡被抓,进了局子。从那时起,小林伢时不时地出现在大人的传说中。

大人们说,小林伢以前也干些偷鸡摸鸭的事儿。他的手段极其高明,潜入鸡圈鸭舍后,先将鸡鸭的脖子朝后一拧,这些可怜的生灵立马没了声音。随后,这个江洋大盗便大摇大摆地拎着战利品在夜色中凯旋。

我猜他是骄傲的。因为第二天主人循着血迹找来,他竟淡定地摆手说:“你是来找鸡的吧。我拿了,以后还你钱。”

小林伢从来不用偷这个字。他是个有借有还的仗义之士。

当然,他的运气也不总是如此之好。一次偷鸡被发现,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手竟能一手拎鸡,一手扶围栏,灵巧地从鸡圈里越出——这一切都得益于他瘦如竹竿的身材和出神入化的身法。跑路时,他还不忘把门口的铁锅端端正正地摆到路中间,追逐的主人脚下不留神,在石板路上狠狠摔个趔趄,摔裂了裤裆,气得坐在地上将小林伢的姆妈老子骂了个遍……

故事说回八三年,这个可怜人正巧赶上严打,被从重从严从快地判了整整两年。后来想起,人们总会为小林伢感到惋惜、委屈。但在当时,比起枪决,小林伢很走运。

第一次进局子的林建民同在鲸塘街上恣意潇洒的小林伢判若两人。听说审讯时的他胆小如鼠、一诈就招,全然没有大侠的淡定和从容。

“林建民!”

“到!”他简直快要哭出来。

“你偷的什么?”

“我偷了只鸭。”他马上就要哭出来。

“我是说前天!”

“前天、前天偷的是鸡。”他终于哭出来了。

小林伢在有的传说里痛哭流涕,在有的传说里被吓尿了裤子。他尽心尽力地演着一位江湖人退隐后该有或不该有的戏码。我唯一肯定的是:鲸塘街上少了一位夜行侠。

二、十年苦

小林伢在八五年回到鲸塘街,承包了我家对面一间二层的小旅舍。由于囊中羞涩,他只对旅舍进行了微小的改造:灰白色墙壁被他画上两个字——旅舍。笔画扭曲地缠绕在一起,又粗又黑的大字将小旅舍衬得格外庄重。

侠客在旅舍里本分地当起了小老板,等待接受平静的结局。

然而,命运不会错过这般风流人物。没过几年,林大侠又有了新的使命。

一九八五年,街上的王永昌、王永培兄弟突发奇想提出外出打工。作为好兄弟,也是为了见见世面,小林伢毅然决然地放下旅馆的工作(其实旅馆根本没有生意),同二人乘上了开往云南的火车。

小林伢一去便是九年。旅馆孤零零地守在鲸塘街上,等也等不回它的主人。

等旅馆主人再次踏上故土时,旅馆更破旧了、主人也更消瘦了。只有贫穷一直不变,像旅馆墙外的爬山虎,看似枝叶纤细,实则有着强劲的吸盘,牢牢地扒在人身上,任你如何挣扎都无法将它抖落。

其实小林伢是有机会赚钱的。

刚到云南,一切都是新鲜的。过往的灰色的生活隐入远行的火车的喧嚣中,异乡向他铺开崭新的画卷。小林伢为人机灵,善看眼色,在工地上混得风生水起,也许再有个几年真的能当上小包工头!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王永培看上一台录音机的一瞬。在那个年代,拥有一个录音机是多么荣耀的事啊!鬼使神差地,抑或深谋远虑后,永培伙同小林伢将录音机带了回来。哥哥王永昌看到录音机的第一眼,眼珠子瞪得快从眼眶里掉出来,多好的一件宝贝啊!三个人把没有磁带的录音机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录音机顶上的按钮被一个一个揿了个遍。无声的音乐流淌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淌出了窗外,淌到了云南湛蓝湛蓝的天上,顺着来时的路一直向东淌回鲸塘街上,小潘伢、小军伢羡慕得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王家兄弟和小林伢伴着音乐摇头晃脑。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受潮发霉的屋内洋溢着青春的乐律,晴朗的碧空下却藏着三个外乡人的心虚。

日子七上八下地晃着,没晃多久就晃来了警察。王家兄弟一条心,哥哥王永昌替没结婚的弟弟扛下了罪名,同小林伢一道被判了九年。王永培受哥哥庇护,被判了窝藏罪,也进去待了三年。

九年时间足够一个小伢抽条长成翩翩少年,也许也足够让一个青年人洗刷罪孽重新开始。

当小林伢再次踏上石板时,已经是九五年。

三、三万钱

九五年的元旦,街上卷起一阵推“二八杠”的赌博风。这阵大风从九五年初一直吹到了九六年末。

春天,街尾河岸的柳树不知不觉地抽出绿丝;夏天,后山树上的蝉叫哑了嗓子;冬天,第一片雪花首先落到光绪年间的鲸塘桥上。没有人看见这一切。在那些日子里,整条街陷入了一种诡异、可怖的躁动与生气之中,男的、女的、老太婆、小混混……鲸塘街的居民们如蚁群般穿梭在街头巷尾,互相交换着贫瘠的财富和过剩的欲望。我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鲸塘街。房屋震动着,凹凸不平的石板从远处掀起波浪朝人群袭来,恍得人站不住脚。

旅馆老板小林伢也是牌桌上兴致勃勃的一员。一开始,这个没念过书的街上人努力使自己在牌桌上展现聪明的一面——在洗麻将牌时,他总是有意把东南西北风收集在自己面前,却忘记了自己并不懂得记牌算牌,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成为散场后的笑谈。

但在绝对的运气面前,实力往往不值一提。传说他在上半年赢了一枕头的钱,仔细数数该有十来万。小老板摇身一变,成了大富豪。香烟、彩电、冰箱一件件涌进旅舍,在那个将自行车视作珍宝的年代,小林伢成了鲸塘街上最有钱的人!只差最后一件事。

于是小林伢娶亲了。娶了一个湖南佬。街上的人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么有钱的老板竟然和一个外地人结了婚。

我倒觉得那位湖南姑娘十分好看。她臂膀宽阔,手指粗大,一看就是干活的能手;那两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搭在肩上,活像小林伢题在旅舍外墙的大字。茶馆里唱着“有缘千里来相会”。如果小林伢和他老婆也去茶馆听书就好了。

结婚后,小林伢陪老婆回了湖南老家。出发时,他腕上戴表,耳后夹烟,还穿了条从广东进来的紧身喇叭牛仔裤,像上海来的大老板,好不气派!近乎整条街都来欢送这对恩爱的情侣。人群里农机厂的小潘伢同我咂嘴:“这种裤子穿着连屁都放不出。”我望着小林伢和老婆在人群的簇拥下走过石板路,乘上停在路口的桑塔纳消失在了远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富人的模样,原来有钱是这样的幸福啊!

当时的湖南,用小林伢的话说,走路脚边都能踢到大老鼠!

只是来都来了,派头要做足。小林伢想到了赌博。这位聪明的富翁把致富的法子换了换花样,很快便赢得了丈母娘家的欢迎——他邀请了各位穷亲戚们一起赌牌。

没钱?

三个人赌一个也行!

十盘输九盘,大富豪成了散财童子啦!

小林伢大方地给湖南送去了宝贵的三万块,成了丈母娘家眼里的金菩萨。回来后,他的旅舍一下子门庭若市,往往是联襟一家刚走,舅母又拖家带口地来了,有时遇上几个远房的亲戚,那关系绕得快比鲸塘街到陈庄还远了,竟然也能一路寻过来!我的小阿姐最喜欢同小林伢开玩笑,每每看到他都要问,今天楼上住的是哪个亲眷啊?

好客的主人常常是白天招待远客,晚上抱着小女儿去推“二八杠”。在牌桌上、在女儿面前,他实实在在地树立起荣辱不惊的沉稳形象。

拨开人群,他先是从裤袋里摸出一把钱,也不数,扔在牌桌上,“押。”

真正的大侠在出招时是没有废话的。

庄家被他的气势吓得不轻,揽过钱细细数一遍,二百一十块。

赢了,翻倍。

“押。”

赢了,再翻倍。

“押。”

……

那一晚,以至于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小林伢是一段需要用敬畏的语气讲述的神话。如果他的女儿能在懂事后回想起父亲当初的光彩,一定会为之敬仰。

四、两行泪

谁也没想到,或者谁都应该想到:中国亘古不变的道理是十赌九输。小林伢很难例外。没过多久,彩电、冰箱又一件件被运出旅社。

九十年代并不平凡,从自行车到桑塔纳,越来越多的人沿着青石板路走出鲸塘。而小林伢却褪去满身的光环,摔到地上,又做回了那个苦于生计的穷人。不同于以往,现在的他,面对的是日子越过越好的同龄人,身后还有仰仗他养活的妻儿老母。贫穷像蛆虫,蚕食着他可怜的自尊心。被逼无奈时,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曾经的富翁只好在我爹身边静静地站立。这是他对命运作出的最大的妥协。

“又要借钱啦?”

“银祥啊……”

拿到救命的二百块后,他又重新投入赌桌。赢来的赌资除了还债就变成喷香的毛蟹,老婆一只、女儿一只……

时间淌过鲸塘。桥下的水变成天上的云,天上的云化成空中的雨,空中的雨汇成额间的汗,额间的汗又淌回水里。无数个日日夜夜,在这条青石板路上一遍遍翻滚、往复。

九九年,又是一个元旦。小林伢第二次被送进派出所。他偷了剃头匠的七千块钱。警察盘问我时,我只道看见过他,不曾想他为了掩盖偷窃行迹一连在多个地方露面。他是如此聪明绝顶。

一九九九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遥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升起一束、两束、三束烟花,看不清具体的色彩,想来应该是红里缀着金灿灿的粉,印在鸦青色的幕布中格外地好看。夜里的天空的颜色是永恒的。烟花亮起,照亮了周围灰黑色的云,好像把未来的日子也照亮了。南方的冬夜刺骨头的冷,棉鞋在石板路上跺来跺去,但没人躲进屋。因为头顶有了烟花,于是黑夜有了太阳,暖从心生,日子也多了些奔头。烟花的余晖如流苏般缓缓落下,至明至艳和至晦至暗究竟是谁成就了谁?来不及细想,爆炸一声、两声、三声地传来,在一片沉静中唤醒后山的群鸟。鸟群飞走又飞来,人的一生能有几个辞旧迎新?

一月一日晚上,拘留所里,林大侠像年轻时那般淡定道:“今晚我不会说,明天一定告诉你们。”

这是林大侠平生第一次食言。

当警察发现他时,他已吊死在拘留所的房梁下。

两根鞋带勾着脆弱的脖颈,承受了林建民全部的人生重量。他瘦小的身躯无所依靠地飘在半空,就像酝酿在鲸塘街上空的雪,将落不落。被踢翻的椅子下是事先垫好的御寒的大衣。他做足了一切准备,承受了这一世的结局。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日,林建民安静地、孤独地湮灭在了冬日里。

故事的最后,听街上人说,由于尚未定罪,林家妻女被赔偿了三万块。那个湖南女人在几千公里外的异乡捧着冻硬的现金放声痛哭。

五、尾声

老人常说“作孽”“作孽”,林建民的“孽”是从什么时候种下的?是在赌桌上押下的二百一十块钱?是为了一台收音机赔进去的九年?是第一只脚踏进鸡舍的瞬间?

或许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一个不起眼的下午,或许是走过鸡舍顺带的一瞥,或许是不经意间滋生在无聊心绪里的一念:“这鸡真肥!”

到底是恶因生孽果。

于是,四十二载如一梦。林建民变成了街口茶馆飘出的柴烟,变成了旅馆墙外的爬山虎,变成了鲸塘桥下的流水,变成了一代传给一代的故事。

而九九年的雪终于没有落下。

(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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