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要
作者: 胡炎
老领导有个雅号:“简要”。
十五年前,我大学毕业刚进机关。那时老领导46岁,精瘦干练,办起事来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很快,我便记住了他那句标志性的口头禅:“简要……”
给他汇报工作,总免不了穿靴戴帽。还没说两句,老领导把手一挥:“废话少说,简要讲!”布置工作,也是“简要分工”:张三干什么,李四干什么,明明白白,绝不绕弯子。会非必须不开,即便开了,也是短会:“简要来说……”
起初,我们真的不大习惯。一些老同志经历过多任领导,像他这样惜字如金的,实不多见。或许因为他是军转干部,依旧保留着军人性格吧。
倒是为难了我。我在办公室写材料,熬通宵写出的长篇大论,他压根不用。可向上级汇报,像他那样三言两语,肯定不行。无奈之下,我只得将苦衷诉之于他。这次,他倒没有“简要”,而是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跟我拉起了家常。
“你喜欢文学创作,是吧?”
我点点头,从初中开始,我就爱好文学,及至后来,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
“听说你已经发表了不少东西,好,有才华。”他口气里满是嘉许。
我生性口讷,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该说什么。
然而接下来他却脸色郑重地告诉我,我并不适合待在机关,这样不仅干工作别扭,更会浪费了我的才华。我的心咯噔一下,一时百味难言。其实,我压根不愿来这里,怎奈做了一辈子平头百姓的父亲,一心指望我仕途畅达,光耀门楣。为了让我进机关,他不知给各路神仙磕了多少头。见我沉默,老领导用中指敲着桌子,终于“简要”了:“简要来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亲自协调把你调到文艺创作研究所,潜心创作,将来当一个好作家。”
我最终去了研究所。尽管父亲大为光火,但我心意已决,父亲到底没能拗过我。不过,他对我的老领导却是一肚子不满,好像我从事文学就是跳进了火坑,而老领导就是把我推进火坑的罪魁祸首。
与我同时进机关的高翔却极得老领导青睐。“胆大心细,敢想敢干,能挑大梁,是个好苗子。”这是老领导对高翔的评价。不过他也谆谆告诫高翔,廉士重名,贤士尚志,为官从政当如庄子,以百姓之心为心,做一“漆园傲吏”。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老领导退休,去慈善总会发挥余热。高翔则平步青云,已在县委书记任上做满三年,官升副厅指日可待。我呢,也算小有所成吧,出了几部书,有了作协主席的虚衔,而且一部长篇小说进入了一个重要奖项的终评,不日即将揭晓。
然而,一个小道消息传来:高翔被查了。我心里一沉,不禁黯然神伤。月余,接到通知,我的长篇小说榜上有名。
我把喜讯电话告知了老领导,并邀他晚上来家小聚。老领导欣然应允,如约而至。
斗室之内,我和老领导相对而坐。老领导白发苍苍,明显见老了。我把那部获奖长篇递给他,老领导捧在手中,口中重复着一个字:“好!”而他的神情,却略显凝重。
“还在想着高翔吧?”我问。
老领导叹了口气。
我不知该如何劝慰,便把酒杯斟满:“今天咱们喝这个。”
老领导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酒瓶上——普通的玻璃瓶,干干净净,没有商标。
“什么酒?”
“朋友自酿的。”
“哦?”老领导端起杯,细细品呷,良久说,“这酒有股清雅之气。”
“是,清澈淡雅,抱朴守真。”我看着他。
老领导颔首:“简要讲,这抱朴守真,便是守住了初心啊。”说罢仰脖一饮而尽:“好酒!”
不过二两,老领导便不胜酒力,眼也红了,下意识扶着端立的酒瓶,叹息。我知道,高翔是他心中抹不去的痛。
手机响,是老领导的。
“高翔?真的是你?”老领导惊喜的声音,激起我满脸的惊讶,“是诬告?好,太好了!”他把手机开成免提,看着我,眼里有泪花闪烁。
“老领导,您对我说的话,我永远记着。”高翔说。
老领导重重地点头。
我眼里一热,视线顿时迷蒙了,但我竭力忍着。高翔的话,在我耳边久久回荡:“做好人,当好官。站直了,别趴下。”寥寥十二个字,却是人生至要。
我没想到父亲会突然到来。积年的怨气,会不会让他失去理性,闹得不可开交?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不由分说地为老领导斟满,恭恭敬敬捧起酒杯:“孩子有今天,多亏您当年引路。这杯酒,我敬您!”
那一刻,含在我眼里的泪水,如大河决堤,奔涌而下。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