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事

作者: 张建春

盐事0

刚三接了件作死的活儿。

山中的夜黑得吓人,刚三家的破门被敲得让人心惊肉跳。刚三打开门,消失了几年的剩子和风一起闯了进来。

剩子是刚三的家门侄子,几年前参加“闹红”,一去便杳无音信,都以为他已死在了刀枪下。

剩子没多话,从兜里拿出一把银圆,在桌上码成一摞,整整十块,闪着幽幽的光。

要盐,要刚三为“闹红”的兄弟筹盐。

山封了,封得如铁桶一样,左一道岗,右一道岗,连麻雀也难飞进去。

山上人缺盐,脚面肿得清亮,一按一个窝,半天起不来。

刚三不敢答应——这可是掉头的活儿,就是筹集到盐,也送不上山去。

剩子只差跪下了,山上的兄弟病的病、伤的伤,断盐快一个月了,再无盐吃,不需枪炮子弹,就要全军覆没了。

剩子哀求,泪洗面庞,刚三不答应就跪着不起。刚三心一软,答应了。

十块大洋,刚三从没见过。时价,一块大洋能买四亩薄地,两块大洋就能买个女人。剩子走后,刚三一夜没睡,终于有了主意。

天一亮,刚三去了窑上,买了两口大缸,顺带着从地里挖了一担青菜、雪里蕻、大头萝卜。又去集上买了十斤盐,声称要做个小本生意——走山串村卖咸菜。

两大缸咸菜腌上了,盐放得足,一层菜一层盐。尝尝,咸得咽不下去。

三天后,刚三挑了咸菜上山。一路盘查得死严。刚三有办法——打躬作揖说好话。实在不行,就塞一块大洋。见大洋路开,刚三竟把一担咸菜送上了山。

没见到剩子,见了一帮叫花子一样的人。他们知道咸菜不是咸菜,是救命的盐,非要按价给钱。刚三忙把剩子说出了,才省了拉扯。

临走,刚三大声说,十天半月后再送来。

刚三摸回家时,裤裆湿湿的——是汗还是尿,他自己也分不清。

第二次没送成,有说“闹红”的队伍被剿灭了,有说他们转移了。

闹哄哄的山,又一次宁静了下来。

刚三却难静下来。他算了笔账,两口大缸、十斤盐,花去了一块大洋,买路花去了三块大洋,还有六块藏在枕头下。

刚三是个忠厚人,心不安——盐送不成,不是贪了剩子的六块大洋?

一天,两天,三天……等不来剩子,刚三又有了主意,干脆开酱坊,用剩下的六块大洋做本,不让钱闲着。

这年刚三才三十出头,光棍一人,想干事没人拦着。

酱坊就真的开了起来,生意红红火火。刚三会腌菜,特别是腌制的雪里蕻,行销得很。同行有一两家,悄悄算账,一年下来,刚三赚了不少。

庄上人犯过疑,刚三哪儿来的本钱?刚三说,从山上捡到了狗头金。山大得很,什么事不能发生呢?

借着这股力,刚三娶了老婆,不过老婆原是个寡妇。刚三不嫌,主要是怕花钱。

虽然酱坊的生意很好,但刚三抠得很,偌大的酱坊就夫妻两人干,平时吃饭多是“两稀一干”,就酱坊的咸菜。

存钱干什么?盖房、置地、娶二房?刚三没这迹象,仍是破破烂烂地活着。

1949年,刚三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庄里人帮忙,把他草草打发了。

庄里人始终疑惑,刚三开了二十多年的酱坊,赚的钱呢?刚三的老婆更是疑惑,到处找,就是不见白花花的银圆。

剩子回来过一次,他已是大官,有随从跟着。剩子直奔刚三的坟,坟草已枯了好几遭。剩子先敬礼,又打发随从离开。远远地,不少人看到剩子直直地跪在刚三坟前。

刚三有后,但从他开始过日子就是穷对付,遗下的老婆是,儿子是,孙子也是。——三代穷。

到了精准扶贫的时候,刚三单传的孙子还住在刚三的老宅院里。

老宅要拆去,这一拆,拆出了风光。

刚三老宅的地下见宝——一个能装两担水的陶缸,里面装满了银圆,保存完好。

缸里有记事本,把酱坊的流水账目记得清清楚楚。六块大洋为本,赚钱分两份,九一分成,剩子得九,刚三取一。

刚三的穷,不再是疑团了。

刚三和剩子都不在了,只剩下山和山上的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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