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爱情(二题)

作者: 李森

郑州爱情(二题)0

郑州在下沉

和王倩分手后,我彻底和我妈闹掰了。

没想到我们母子二十余载,后来竟然靠着王倩这个外人当作其中的润滑剂。王倩走之后,我们之间的齿轮彻底停止运转了,一切都诡异地僵持着。她首先对我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好几天,感慨王倩这个姑娘有多好,让我想尽一切办法劝她回心转意。可王倩怎么会回心转意?我按照她的方式尝试几次后,王倩彻底把我拉黑,从我的生活中突兀地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妈开始改变策略,逼迫我去相亲。一切都像是梦一样,我穿上应该穿的衣服,控制着僵硬的自己去见一位又一位姑娘,我的灵魂好像漂浮在我的肉体上面,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看见对面姑娘的嘴巴一张一合的,把一块腐烂的动物尸身夹进嘴中,用坚硬的牙齿耐心地咀嚼,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我开始呕吐,吐出绿色的苦水,吐出鲜红的心脏,吐出奶白色的乳液。

我的母亲在凶我。她站在我的面前,穿着红色的残破的拖鞋,神色凝重地开始数落我。她说我小时候就不让人省心,她说我一事无成,她说:“王倩他妈的有什么好的!”我站起来说:“你他妈的闭嘴!”她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浑身开始发抖,下一刻好像要变成一堆零件。终于,她能说话了:“你竟然骂我!”我有点儿害怕,但那一刻我久违的灵魂好像突然回到了我的身体,我不再耳鸣,一切都变得真实了起来。

我说:“王倩就他妈的很好!”

我夺门而出,走进地铁站。我掏出手机去寻找王倩,急切地想要告诉她我好像做了一件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可我怎么也寻不到王倩。地铁上的人都直直地看着我。他们全都变成了王倩的样子。地铁在轨道上疾驰,窗外是无尽的黑色,中间各站都不再停顿,所有人都不玩手机,不说话,不打盹儿,穿着形色各异的衣服,长着同一张王倩的脸注视着我。

我有些开心。我终于再次见到了王倩。王倩长什么样子呢?我一步一步地走,弯腰微笑着看着每一个王倩。她有着能够盛满星河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丰厚的嘴唇,化了妆时像佟丽娅,不化妆的时候像倪妮。我抚摸着每一个王倩的脸。我说:“王倩你怎么不说话呢?”

王倩开始对我笑,所有的王倩都站起来对我笑。她们一靠近我便化作一摊又一摊的水。怪我,是我过于炽热,是我过于执拗。王倩靠近不了我,王倩变成了水。我跪下来捧着变成水的王倩,我把她们放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体上。我说:“王倩我好想你。”

地铁一直在永无止境地走。地面上是成吨的水,它们倒映着我的面貌。一个又一个王倩还在向我奔赴而来,而后在距离我一拳的地方在空中炸裂成绚丽的水。我越来越难过,说不出来地难过。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敲打门窗。外面黑夜永恒,门窗坚硬无比。我用指甲划开我的腰,用力地从中掰断一根肋骨,而后擎着那根鲜血淋漓的肋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砸那承载着无尽黑暗的窗户。窗户碎裂,我被疾驰的列车甩出去。我在空中被撕裂,重组,再次被撕裂。

王倩。

王倩。

王倩。

我好想你。我不想再做梦了。让我见见你。

秋天的太阳很低,像是长在了我的肩上。最后一次见王倩,是我们骑着共享单车在紫荆山南路往北走。王倩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长度不过膝。她骑得很慢,害怕走光。我肩膀上的阳光为她照耀着前面的路。可等红绿灯的时候,一个老头骑着一辆三轮突然挡住了我的路。一转身,我就再也找不到王倩了。

愤怒,懊恼,难过……这些情绪总是莫名地出现在我的身上。天旋地转,太阳熄灭,郑州在下沉,一切都寻不见了。我的身上好像缺了一样东西。

我妈带我去找医生,医生叫来一群人盯着我看。他掰开我的眼睛,注视着我就像是注视着一条小狗。他说我身上确实少了一样东西,一种叫作多巴胺的东西。医生说我服用过大量的氯丙嗪,它是中枢多巴胺受体的阻断剂,具有镇静、抗精神病、镇吐、降低体温及基础代谢的作用。

我妈说:“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在网上买过一些‘忘情水’。我以为那是骗傻子的,就没有阻止他。”

医生说:“那就对了。”

我急忙握住医生的手说:“我为什么还记得王倩?”

他说:“不知道。”

我反应迟缓,记忆紊乱,常常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地铁上。我能记住的事情越来越少,可我就是忘不了王倩。某天我又一次抽出我的肋骨敲碎地铁的车窗,再次回到紫荆山南路的时候,看见王倩在前面扭头等我。

我从大爷身上跃过去,可我总见不到那之后的王倩。太阳就在天上,周围人潮汹涌,大爷慢慢悠悠地从我面前过去。我看见王倩在等我,扭头在对我笑。

我说:“我为了忘记你喝了许多‘忘情水’,可是我把全部事情都忘记了,就是没有忘记你。”

王倩说:“是吗?”她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头发,微笑着坐在共享单车上注视着我。

我看着她。

我们相视无言。

张桂娟

天气很好的时候,你能够在西流湖公园进门左手边第二个椅子上见到他。他穿着一件灰色棉袄,样貌清癯,神情宁静,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个时候我在西流湖公园卖关东煮。我不想买昆布和木鱼花,我就用白萝卜、海带、糖心苹果、香菇打底,再倒入没过食材的凉水,放少许盐、两勺海鲜酱油,然后煮40分钟,倒入摆摊的锅中,依次放入鱼豆腐、魔芋、海带串等。我的生意一直不太好,我从早上卖到晚上总是会有剩余,我就邀请他一起来吃。他吃得比我斯文。

有时候我就跟他坐在一起,和他一起看远方,他也不理睬我。我会看到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或者舞剑的大爷,或者一条黄色的流浪狗,或者什么也没有。

再出摊就见不到他了,我有些难过。最后我忍不住向我的顾客打探他的消息,一个阿姨喝了一口汤后告诉我:“他死了,癌症,疼死了。他就是个信球(傻子)!”阿姨义愤填膺地说。天气很冷,她刚刚跳完广场舞出了一身汗。我又给她盛了一碗汤。她坐在我后面的长椅上,以前那个老人经常坐的地方,她的声音从我后面缓缓地传来。

我问:“他叫什么?”阿姨说:“张桂娟。”我说:“我没记错的话他是男的吧?怎么叫这个名字?”阿姨说:“这是他后来改的名。那个时候他非要改成‘李桂娟’,相关部门的人说只能改成父亲或者母亲的姓,他家的人没有姓李的,只好改成‘张桂娟’。”我说:“他为啥非要改名啊?”阿姨说:“他老相好的名字呗。”我惶恐:“啊?他媳妇?死了?”阿姨说:“没……没死。”

后来那个阿姨总来我摊上喝汤。断断续续地,从她嘴里我整理出张桂娟的故事。

张桂娟上中学的时候喜欢看书。他那时候长得挺帅,读的书也较为前卫,在一群咋咋呼呼的年轻人中显得才华横溢。于是他和李桂娟认识了。那个时候他俩搭档在校广播站念稿,李桂娟的声音好听得似百灵鸟一样,普通话字正腔圆。张桂娟则不行,普通话差,“国家”总是读成“guai家”,李桂娟于是就总是纠正他,像个母亲一样重新教他说话。有一次张桂娟在广播站念了一首写给李桂娟的情诗,里面有玫瑰、未来、灵魂和空无一人的街道。其实那天并无什么不同,和往常一样,校园里没有人听喇叭里面传来的噪音,他们依旧在说笑、打球。可是在李桂娟的心里和眼睛里,张桂娟给了她整个世界,于是他们恋爱了。

和张桂娟在一起吃过的饭、看过的雪都别有一番滋味。张桂娟一共给她写了七十二首情诗,从豪放的“I love you”到婉约的“我注视着你的眼睛”。他们常常偷偷摸摸地牵手,看着天空皓月畅想未来。后来初中毕业,张桂娟辍学,李桂娟考上了卫校。直到那个时候,张桂娟才知晓两个人之间的鸿沟。他去过李桂娟的家才明白,原来有些住所是不必养着鸡鸭的,可以没有粪便的酸臭味,原来卫生间里面是贴着瓷砖的,原来一家人真的可以住三层楼。

李桂娟一开始对张桂娟说:“你努点儿力,争取把我娶了。”张桂娟的爹抽了一宿的烟后对张桂娟说:“咱高攀不起。你自己要有本事你自己争取,你指望你爹指望不上。”那年年底,张桂娟的爹就死了,仿佛就是为了逃避这些烦心事提前去了另一个世界。张桂娟办完丧事就去见李桂娟。那时候她马上要毕业,家里给她安排好了市医院的工作,张桂娟在家种地。他们走在西流湖边上,李桂娟说:“要不我们算了吧。”张桂娟点了点头说:“是我对不起你,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爱你的。”第二天他就改名叫“张桂娟”了。

那天阿姨絮叨完张桂娟的事,照例说了句:“你说这人信球不信球。”我接过她递给我的碗又给她续了一碗汤,冬天的阳光没有重量地压在我们身上。我说:“然后呢?”

“他疯了,”阿姨说,“你看啊,这人离开谁不能过啊!这人就是读书读傻了。”

阿姨说:“看你请我吃了这么多串串的关系上,我在他的遗物中给你找的。”她递给我一张软绵绵的白纸。她说:“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酸溜溜的,有这时间不如去好好挣钱。”我说:“还有吗?”她说:“烧了。”我说:“哎,阿姨,你咋把他的遗物烧了?哎,你咋有他的遗物呢?”阿姨瞪了我一眼,啥也没说,走了。阿姨走后,我坐在张桂娟曾经常常坐的地方看天。云层把太阳吞没,天空红彤彤的一片。我打开了那张纸:

七十二首诗之一

张桂娟

你常说像我这样的人

不会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

我会更爱树木、天空

叽叽喳喳的鸟儿

其实不是的

我会用爱这一切的总和去爱你

去除一切时间、地点、形容词

以及各种修辞手法

我对你说的一切话都是

我爱你

诚然就算加上所有的限定

比如宇宙毁灭、天空破碎、生老病死

它依旧是我爱你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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