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
作者: 张国平雪下了一夜,仍没有要停息的意思,窗外是一片洁白的世界。
田连惠站在窗前,握着手机,犹豫着是不是该给儿子打电话。打了又能怎样?冰天雪地的,高速封了,多架次航班也停飞了,让儿子怎么回来?不打吧,眼瞅着谷令明要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不给儿子说一声,又觉得很亏欠他,怕日后落他的埋怨。
刚过七点,儿子还没醒吧?儿子是个好儿子,工作很拼,常常熬夜,想必此刻他还在梦乡吧。还没决定打还是不打,即便要打,也等一等再说吧。
谷令明又昏迷了。黎明的时候,他清醒了一会儿。田连惠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摇头说不受那份罪了,进ICU跟进牢房差不多;说既然终究要走,还是不要徒劳了。面对死亡,他有种超乎常人的淡定,甚至还苦笑着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田连惠知道他是心疼钱——儿子在外面打拼不容易,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对象也没有。
有一刻田连惠曾经动摇过,想趁谷令明昏迷,送他去医院,可又怕他受像进牢房一样的罪。可不送他吧,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田连惠站在窗前左右为难,心如刀割。
三十六年了,三十六年来谷令明对她、对这个家可谓尽心尽力,尽职尽责。谷令明在单位是好同志、好同事,在家是好丈夫、好父亲。感谢上苍,让她遇到了谷令明,与他相濡以沫了三十六年。田连惠曾经有过一个念头:假如不是那场意外,她会嫁给怎样一个人,过一种怎样的生活?会比谷令明更爱她,更爱儿子,更呵护这个家吗?
三十六年来,谷令明无任何绯闻,干净得如一张白纸,不像其他男人,尽管他无论容貌和气质,都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谷令明是一名律师,接触面很广,难道就没遇到过钟情的女人?当今社会物欲横流,谷令明真的会出淤泥而不染,独善其身吗?田连惠曾以玩笑的口吻问过谷令明。谷令明只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有一个人了,放不下更多的人。”那一刻,田连惠幸福得像个纯情的小女生,拱在谷令明的怀里说:“谢谢你给了我一生的幸福。”
谷令明已经一天多没进食了,嘴唇干裂得像太阳暴晒后的泥地,翘着几许干皮。田连惠去厨房倒了杯水,找了根棉签,准备给他湿湿干裂的嘴唇。这时谷令明嘴唇嚅动了一下,像有什么话要说。
田连惠轻轻地问:“令明,你说什么?我听着呢。”说完连忙将耳朵贴到谷令明的嘴边。
谷令明又嚅动了一下嘴唇,田连惠没有听清,只得又将耳朵朝他的唇边贴了贴,问:“你说什么?”
这次田连惠听清了,谷令明喃喃地说:“倩儿,别跳。”
田连惠一下愣住了。谷令明弥留之际,难道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当年的情景吗?
大四那年,谷令明处了个外语系的对象,叫马小倩。眼睛大大的,肤白貌美,马小倩是公认的校花。都说谷令明和马小倩是金童玉女的组合、天造的一对。可惜偏偏在毕业之际,马小倩出事了。
马小倩准备报考本校一位教授的研究生,谁想却被那位道貌岸然的教授“潜规则”了。事情败露,教授的老婆闹到了学校,揪住马小倩的头发一顿毒打。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教授自然受到了处分,可马小倩呢?还怎么做人啊?马小倩一时想不开,上了楼顶。
校长派人上楼劝说,马小倩却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不肯下来。于是便有人来找谷令明。谷令明气喘吁吁地爬到楼顶,朝马小倩呼喊:“倩儿,别跳!”
谁知马小倩看到谷令明,情绪更加激动,就那样纵身一跃,结束了生命。眼睁睁看着马小倩跳下去,谷令明疯了一样冲上前去,也试图跟着跳,似乎他这一跳能挽回马小倩的性命。幸好被人拉住,不然谷令明的生命也戛然而止了。
谷令明很后悔,很自责,怪自己的出现刺激了马小倩,才让她做出了绝望的一跳。那些日子谷令明很消沉,恍惚得像个孤魂野鬼。
田连惠那天返校回来,刚好碰到学生处那位漂亮的女处长。处长看到她,慌慌张张地说:“你,跟我走一趟。”
田连惠问什么事,处长说谷令明醉卧街头,警察让去领人。处长说:“你们是同乡,帮我好好劝劝他。”
田连惠见到谷令明时,他烂醉如泥,正跟警察胡搅蛮缠。田连惠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将谷令明拽上车,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说:“听话,冷静。”
谷令明真的就不闹了,只拱在田连惠的怀里呜呜地哭。那一刻田连惠感觉自己不再是他的同龄人,而像是位慈祥的母亲。
田连惠陪谷令明聊天,陪他散步,甚至坚持打饭送到谷令明的寝室,才渐渐让他走出了阴影。后来他们便走到了一起。
三十多年过去了,难道他还没忘掉马小倩?他曾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有一个人了”,难道指的是她?
田连惠将水杯一推,转身又去窗前,望窗外的雪。
雪更大了,雪花在空中欢快地舞蹈。谷令明又在喃喃地喊:“倩儿,倩儿。”田连惠扭头看见谷令明的手指动了动,好像要抓什么东西。
回想谷令明平时的好,田连惠感觉自己此刻生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的气,太残忍了,于是长长叹息一声,又返身回去。
就在她将谷令明的手握在手心里,想问他什么的时候,却感觉谷令明的手正在一点点变凉。
田连惠捧起谷令明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许久才说:“去吧,见了马小倩,替我问声好。”
田连惠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滴湿了她的手,也滴湿了谷令明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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