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河

作者: 张港

阿伦河,出大兴安岭奔大平原,连蹦带跳,左拧右拐,吵吵嚷嚷。这一路让她闹的,是花都艳,是草都鲜。

天灰蒙蒙,太阳也灰蒙蒙,空气中飘着草木灰的味道、焦毛的味道、火药的味道。通信兵鄂热跳过弹坑,跨过倒木,朝团部跑去。

忽然,鄂热惊呆了——有人唱歌。歌声,清清楚楚的。那歌又唱了一遍:“山风有你胸脯的味道,踩翻石头是你的大脚。你奔阿伦河来了,跟着唱歌的鄂楞鸟。提着裙子拨开香蒲草,泥水河里你在奔跑。我来了,这就来了,抱你下花轿,盖头一挑。”

从小喜欢唱歌的鄂热更惊了——唱的竟是阿伦河。

真好听!阿伦河畔长大的鄂热,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一首歌。鄂热朝那边跑起来,他又停了。不能打断,听他再唱。

阿伦河0

歌声渐渐小了,忽然又来一句,只唱个开头就停了。鄂热跑到那儿。一个战士浑身是血地躺着,有一卫生兵在包扎,几个农民在摆担架。鄂热凑近问:“谁在唱?”

躺着的人指指自己。鄂热说:“你也是……也是阿伦河那边来的兵?”

那伤员头动动,表示是的。

“我也是从阿伦河那边来的,怎么没有听过这歌?”

伤员眼睛突然放光,他支撑起身,用力说:“只是……她一个人……听过。她再也听不到了。”说罢,他就倒下了。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四十二团有不少从阿伦河那边来的。为了守黑虎山,四十二团已经快打光了。鄂热跪下看他的伤势,这人失血太多,救是救不成了。这首歌,应该是他自己的,只唱给一个他爱的人。那人,真的听不到这歌了。

地上的伤员,突然又唱了,用的是最后的力气。

鄂热急忙说:“那是你的——?她一定还能听到你的歌,一定一定。”

伤员喘一口气,说:“大哥,要是……你回到阿伦河……这歌……带给她。能行不?”

鄂热点头又点头。地上那人又唱起来,认真地,缓缓地。鄂热跟随着一起唱。地上那人微笑着,合上眼睛。鄂热大声唱着,为他盖上脸。

不久后,鄂热也成了伤员,他的一条胳膊留在黑虎山,他只得回阿伦河那边了。

这首歌叫什么名?就叫“阿伦河”吧。那个正在等待着听歌的人,她叫什么?她住在阿伦河什么地方?带着这些问号,鄂热一路唱着这首他起名的《阿伦河》。他回想对那个不知名的战士说过的“一定一定”,他回想那个战士最后的微笑。鄂热认准了,回到阿伦河畔,就一村一屯地唱,肯定会有人听懂这歌的,一定一定。

鄂热一路走一路想,阿伦河畔,听歌的那个人,她是什么样子?她像金家的秀秀儿,她像讷南镇的三丫头?像老吴家的李花儿?……鄂热细细地梳理自己的过往才发现,十七岁了,还没有亲近过一个女人。回到阿伦河畔,应该找个姑娘,给娘娶个儿媳妇。可是,他抚一下空空的袖子,长长一叹。到一小镇,回家的路正好走了一半,鄂热找了家小店歇息。吃面条时,见个小伙子,细嫩得很。小河水都哗哗了,这孩子却还穿着大棉袄、大棉裤,那棉袄大得能装下两个他,让人心生同情。鄂热睡到太阳透窗,似梦似醒,听有人唱《阿伦河》,像是女声。鄂热一骨碌爬起来追出门,歌却没了。追到村头,不见一人。回头问客店老板。老板说:“是的,是有人唱歌。”

“什么样的人?往哪儿去了?”

老板说:“一个小伙子,昨天也住在这儿。说是上黑虎山去——那儿正打得厉害,他却上那儿。”

“不对吧,是个女的吧?”

“男的,男的,刮的光头,俊着呢。你们打过照面。”

鄂热这回豁出钱了,买车票,奔黑虎山去。

下火车,走旱道,碰上担架队。听到有人在唱《阿伦河》,还是好几个人唱。鄂热拉住一个问:“你怎么会唱这歌?”

那男子说:“俺们担架队都会。”

“都会?怎么回事?”

“在黑虎山,来了个小伙子。是他唱的。”

“小伙子?是姑娘吧?”

“嗐,说来有意思。一开始当是个小伙子。后来,一唱歌,听出了是个女的。她是女扮男装上前线的。她是到黑虎山前线找未婚夫的。她天天唱这首歌。起先不知唱的啥,只是觉得好听,她一解说,才知道这歌真是动人。是她唱给未婚夫的。”

“快说!她在哪儿?”

“战役结束了,我们得回家了。可是她,她跟着队伍进山海关了。这时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进关了?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一条活蹦乱跳的小河,下黑虎山奔向大平原,吵吵嚷嚷唱着歌:“你奔阿伦河来了,跟着唱歌的鄂楞鸟……我来了,这就来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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