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三题)

作者: 高春阳

小 鱼

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切机工总是招不够,能干的就那么几伙人。他们大多是内蒙古农村的,那边是传统石材产地,是切机工的摇篮。这两年他们开始外出务工,哪儿工资高就奔哪儿去。

有人从内蒙古给我找来一对夫妻工。我开心了——夫妻工搭伙合拍,干顺手了长期稳定。厂里没有单身宿舍,我就腾出一个小仓房,改出来一间给他俩住。

两口子三十出头儿正当年。男的小马壮实,不爱说话;女的小鱼身材长相都不错,要是生在城里,一准是个美人儿。我问小马:“你媳妇是干活儿的料吗?”小马说:“头次带媳妇儿出来,她力气可以,就脾气有点儿糙。”

我看着小鱼高原红的脸蛋,说:“行吧,那你就好好带她,千万注意安全。”

开工后,我特意观察他俩好几天。

小鱼上手还不错,从不偷懒,经常汗流浃背地跟小马抢活儿干。本地的切机工姚武笑嘻嘻地打趣小马:“真拿你老婆当驴使呀!”小马憨拙地一笑,没吭声。小鱼擦把汗说:“挣钱供孩子念书,不能让孩子再当驴了。”

大家都笑。

别说,半年下来,两口子成绩不错,挣的计件儿工资不比别人少。我还瞧见,有时候小马头疼脑热休息,小鱼居然一个人在撑着一台切机。看来她也掌握了大工的技术,能顶半边天了。

冬季厂里季节性放假,小鱼数着一沓钞票,眨着大眼睛说:“谢谢老板收留,俺家头一年挣这么多钱。”我问:“明年开春还来不?”小马没吭声,小鱼脱口说:“当然来啦。”

第二年冰河解冻,厂里准备开工,我又开始满世界找人。给小马打电话,干打打不通。没过几天,小鱼来电话,说:“老板,今年俺一个人去干活儿,中吗?”我不解,问:“小马呢?”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冬天小马说去南方切板儿,一去就没影了,手机都停机了。”我说:“南方石材厂能干一整年,不像咱北方,只能干半年。”

小鱼嘟囔说:“有人嚼舌头,说他在南方有人儿了。”

“啊?”我张大嘴半天没合上,“你信吗?”

“俺不信,他每月都按时往家寄钱呢。不知为啥就是不联系俺。”

小鱼恳求我:“老板,家里嘴多,俺也必须出来挣钱。给俺一台切机,让俺多挣点儿,行吗?求您了!”

想了半天,我问:“你家俩孩子呢?”小鱼说:“爹妈看着呢。俺能干,还给俺住那间仓房就行。”

我想说“等等再说”,电话那头传来了小鱼的抽噎声。

心一软,我就答应了。唉,没有一家石材厂会让一个女人管一台切机的。

小鱼穿着水靴,套个皮围裙,俩手戴着橡胶手套,把一整张毛板费力地抬上案台,切,搬,挪,码。汗水把她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卖呆的一帮老爷们儿都看不下去。小鱼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她切板儿的时候,专注,认真,恨不得使出全身力气。这天打包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变得空洞,好看的脸蛋上满是石渣和水汽。她擦了一把,竟然把脸划出一道血痕,自己却没注意到。

姚武上前帮她打包,跺脚骂道:“该天杀的!”然后用手一指小鱼的脸。

小鱼一愣,赶紧摘下手套擦脸,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泪水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车间里,大伙儿干得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在使劲儿把身上的力气换成钱。

姚武瞪眼说:“瞧你的手,都泡成啥样了!”小鱼抹了把泪。她在夜里无数次审视过自己这双手——骨节变大,青筋变粗;橡胶手套里长期积水,把手沤得惨白,像一对白骨爪。

小鱼低声说“谢谢”,一甩头,又冲进水雾里跟石头搏命。姚武大声说:“悠着点儿,千万不能让石头咬着!”小鱼点点头,其实她什么也没听到——满车间都是机器的轰鸣声,姚武的嘱咐像一粒尘埃落到地上,无声无息。

石头记(三题)0

厂长跟我讲了看到的这一幕,说:“这么干下去不行,早晚得累出个好歹。”我问:“小鱼这月计件儿挣多少钱?”厂长说:“八千多吧。姚武那帮老爷们儿都过万。”我说:“她太拼了,容易出事儿。”

第二天,我让厂长找小鱼谈话。厂长去了不久跑回来,一脸苦相地说:“哎妈呀,小鱼差点儿给我跪下,以为咱要撵她。”

我叹口气,有点儿后悔当初让她来了。不得已,过了几天我亲自找到小鱼,劝她:“你可以去市里,找一份当服务员的工作。”小鱼俩手搓着衣角,小声说:“俺打听过,服务员的工资一般都不到三千块,跟这儿差远了。老板,您是不是嫌俺干不出产量?不行俺晚上加班多干点儿。”

听到这话我差点儿吐血,可我不想将来小鱼吐血。切机带水作业,湿气重,切机工个个都是老寒腿。咋能跟小鱼说明白呢?

意外,来自俩月后的一天,小鱼突然找到我,提出辞职。

我张张嘴,千言万语憋在肚里,只说出一个字:“好。”

小鱼什么也没解释,深深给我鞠了一躬,眼泪汪汪地收拾行李离厂了。

那天,大家都来送她。我注意到姚武的眼神里全是悔意和失落。

我问厂长:“知道小鱼为啥辞职吗?”

厂长说:“她说怕小马万一哪天回家,扑个空。”

我愣在当地,看一眼单身的姚武,不知道是该感谢这小子,还是该削他。

玉白菜

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厂子建在东牟山下,大石河旁。河对岸是一家酸菜厂,酸菜厂老板老刘每年春季在当地农村收白菜,夏季腌酸菜,秋季卖成品。酸菜的味道经常能顺风飘到我的厂子里。

我厂里有四十多张嘴,每天要吃掉一整袋五十斤大米。菜更不用说,食堂采购都要去批发市场赶早市,买回一车能吃一周。厂长说,老刘的酸菜卖得可好了,邻近县市都去他家拿货,我们也可以整点儿——近不说,酸菜扛饿又好吃。

这主意好,我咋没想到?我和厂长就去了老刘家。

老刘六十多岁,大背头,腰杆儿溜直,说话字正腔圆。要是把他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换成演出服,在舞台上绝对有范儿。他儿子大满说:“老爸以前在市艺术团唱歌,后来辞职下海了。”我竖起大拇指:“老刘大哥,看你就有文艺范儿,生意做得也有样儿。”老刘打哈哈:“高老弟,每天都能看见你厂子装车发货,也不差呀,后生可畏!”

参观酸菜厂,地窖让人震惊。搭梯子下去,里面光线弱,阴暗潮湿,宽度二十多米,长度两百多米,窖藏的酸菜缸不计其数,一股子霉酸味直呛鼻,让人有点儿喘不上气。老刘说:“别走太远,看看就得,这里面缺氧,容易中毒。”

出了地窖见到阳光,我感叹:“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门道!”老刘说:“对呀,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你家大锯切石头像切豆腐,场面也够震撼。”

进了办公室喝茶,我俩几句话就把买酸菜的事儿给定了。我注意到,办公室里有间套房,门上有一把明晃晃的铁锁。厂长忍不住问:“刘总,都什么年代了,不用暗锁用铁锁,还这么大个头?这不明摆着‘此地无银’吗?”

大满笑道:“我说我和我妈都没进去过,你们信吗?”我和厂长对视一下,都没吭声。老刘一撇嘴,说:“白菜是白菜味儿,酸菜是酸菜味儿。咱爱好的,跟孩子们不一样。我像白菜,孩子就像酸菜。把白菜做成酸菜,跟石头长成玉,道理是一样的。”

老刘这话,我回去咂摸了很久。那时候,我相中了一个摆件儿——一棵大大的玉质白菜。白菜者,百财也,我一直想买来放在办公室,老婆却不让,说:“死贵的,有啥用?”我觉得不能听她的。我是玩儿石头的,得顺着自己的心。

吃上老刘家的酸菜,工人们都开心。大家都是东北人,东北酸菜就是东北的符号。酸菜炖猪肉、酸菜炖大鹅……东北人的胃天生就是酸菜的家。

转眼到了秋季。有一天厂长急慌慌找我:“老刘家酸菜甩卖了,白菜价,咱要不要多买点儿囤着?”

“啊?”我没反应过来,“为啥?”

“大满在清仓大甩卖。听说老刘突然去世了。大满不干了,厂子要卖。”

我赶忙说:“你看家,我去找大满。”

过桥的时候,我看着大石河水一路东流,心里堵得不行。

到了酸菜厂办公室,见大满正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我尽量把语气放轻松:“大满,你爸咋了?”

大满眼神游离,像在说梦话:“那天晚上,不知他想干啥,非要去一趟地窖。我妈不让他去,他非要去。我没当回事,早早睡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没见着他俩,进地窖里找,发现我妈抓着我爸的手,俩人都硬了。”

我鼻子一酸,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幅老刘登台演唱的画面。

大满说:“高叔,今天你不来,我还要找你呢。听说你是作家,我想你的爱好应该跟我爸爸差不多。”

我看见地上扔着一把大铁锁,被砸得稀烂。大满指着那间房门大开的套房说:“有生以来,我头一次能进到那间屋里了。来,高叔,我领你看看。”

进了房间我大吃一惊——

四周都是博古架。博古架上,除了一张镶着金框的八寸照片,其他全是白菜摆件。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个摆满书的书架。我眼睛不够用了,这些白菜摆件大大小小,玻璃钢的、不锈钢的、树脂的、玉质的什么都有。无一例外,白菜帮儿都是白色,晶莹润泽;白菜叶儿都是绿色,鲜美欲滴。

大满说:“所有摆件和书,高叔出个价,给钱就拿走。厂子得卖,这些东西没用。”

我突然冒出一句:“对你来说啥有用?”

大满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叔,除了房子和存折,其他对我来说,都没用。”

我瞅向窗外,心里泛酸。

大满哽咽着说:“叔,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有个弟弟小满,沉湎于网络赌博,欠下了巨额赌债,出事了我们才知道。境外的人一直在找他,我和我爸也一直在找他。现在我爸妈都没了,我更需要钱。我必须找到小满。”

我说:“大满,这是你爸的东西,最好别卖。”

这时候,我心里已经做出决定:回家告诉老婆,那棵玉白菜我不买了。

告别大满,老刘的话还在我耳边萦绕:“我像白菜,孩子就像酸菜。”

我记得老刘博古架上的那张八寸照片。年轻时的老刘梳着大背头,浓眉大眼,身着一袭白色的演出服,正在照片里纵情歌唱。

铁 王

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起初两年挣的钱还不够还贷款。后来赶上大型设备更新换代,市场上推出了组合锯。组合锯切石头的效率比传统单片锯快一倍。我跟厂长说:“要想挣钱,就得更新设备,扩大产能。”厂长说:“砸锅卖铁,值吗?”我说:“拆旧换新,组合锯肯定能行。”

厂长说:“就服你胆儿大,那就干。”

砸锅卖铁,这词儿形容得准。机器设备有用的时候是宝贝,没用的时候是累赘。二手设备没人要,只能卖废铁,而且找人拆也要花钱。有人给我推荐了铁王。介绍人说,人姓王,专收废铁,绰号“铁王”,本地做得最大的,就是他。

我心里有了底儿。

铁王一身正装,像节目主持人,一见面就夸我:“听说高老板是诗人,来之前我特意去网上买了一本您的诗集。”我赶紧正正身子,挺直腰杆儿说:“幸会,感谢抬爱!王兄也是文化人?”铁王跷起二郎腿,指着我办公室墙上挂的一幅“忍”字,淡淡地说:“兄弟爱好收藏,玩儿些古玩字画。当然,主业是玩儿铁。高老板石头玩儿得转,诗也玩儿得开,牛。”

厂长说:“王总,我领你去车间看看,所有设备连拆带卖,你看能出多少钱?”

铁王探身说:“敞亮,就喜欢办事麻溜的人。”

其实我心里有数,铁价今年上浮大,现在开春一天一个价。昨天厂长去几家收购站打听,有人最高能给到2100元一吨。

铁王回到办公室,干脆利落地说:“铁,2000块一吨。拆,按卯子工计。”

冲他不磨叽,我心里对他生出好感。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