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叙事的视角和情感抒发

作者: 侯德云

侯德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伴我半生:一个人的微阅读》《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等随笔、评论、小说集十六部,获《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军事历史好书榜。

老侯终日与文学为伴——阅读、创作、品鉴与思考,已长达五个年头。我指的是“终日”。确切地说,是终日没有意外元素的骚扰和侵袭,全身心都沉浸于一种“消极的宁静”中。

我的文学创作始于1990年代初期,至今已逾三十个年头。可是老天爷,为油盐酱醋,为全家老少,为个人前程,为种种诉求和渴望,我怎么可能“终日”与文学相伴?还“沉浸”,还“宁静”,更是想都不敢想。

可是最近五年,我的确达到了“终日”的境界。因缘巧合,幸运无比。

2024年4月26日,我在淮安文学艺术院参加“改稿会”,谈论小说语言、细节、叙事速度和人物关系等问题;27日,与一众文友,去高邮参观汪曾祺纪念馆;28日返程,在飞机上构思一篇与汪老有关的文章;29日,构思一篇小说评论;30日,上午完成评论初稿,傍晚参加接风宴。正欲举箸,手机铃响。接听,是河南作家张国平。

对话简短。

“忙吗?”

“忙。”

“忙啥?”

“跟朋友吃饭。”

“哦,吃饭是小事,我跟你说件大事……”

大事是《百花园》杂志要隆重推出他的三篇小小说新作。老侯的任务是,对新作品品头论足。

去年十月,我对他的小小说品论过一次。既有先例,何妨再论一次?

不大工夫,三篇新作都显现在我的微信里了。

5月1日,读张国平;2日,思考张国平;3日,也就是今天,写张国平。

三篇新作,都跟“姥爷”有关,而且都跟同一个历史事件有关。人与事,都是非虚构。不过我想,细节的虚构,大概率会有。

人物是张国平的姥爷。历史事件是1946年1月初,解放军某部强攻永年古城,几番激战未果,最后靠围城战攻克。

姥爷就是在那次战役中牺牲的。围绕英年早逝的姥爷,张国平在2024年4月28日那天灵感泉涌,连续创作了《去广府城》《那夜的月》和《邯郸啊邯郸》。

以历史为脚手架的叙事,像水纹一样遍布于小说的池塘。张国平的这三篇,可作典型来论。

也许有人会反驳:“历史叙事怎么就水纹一样了?我从未写过历史,我写的都是当下。”咳,说什么呢?你以为当下就不是历史啊?

历史叙事,涉及对素材的自由取舍和主观加工(所谓非虚构,比如回忆录,也大致如此),此外视角的选择也很重要。视角是小说创作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这里我想着重说说张国平的视角。

三篇小小说,用了三种视角。《去广府城》,用“我”;其余两篇,分别用“她”和“他”。

先说“我”。

“我”和“三舅、二弟,还有姨家的小表弟”,去河北寻找姥爷的遗骨。

姥爷的学业、婚姻、从军等背景,以及以往亲人对姥爷遗骨的寻找,在此都一一说给读者。

“我”的这一次寻找,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如今母亲已八十多岁高龄……”

“我”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去了永年古城,也就是广府城。

广府城历史悠久,城墙坚固,易守难攻。

此次寻找的最大收获,是城门外一位摆摊的老者告知作者,当年牺牲的解放军战士都埋在“信号塔附近”。

等于说姥爷的遗骨找到了。

一场庄重的祭拜之后,“我们从北门登上了城墙”。“我”展开联想:“枪声大作,杀声四起……一名战士手持红旗,插在了城楼上。”那是姥爷的队伍。那是姥爷的胜利。

再说“她”。

《那夜的月》中的那个“她”,是“我”姥姥。

当年,姥爷在陪姥姥回娘家的路上出走,参军抗日。

姥爷出走将近一年后回家了一趟,只待了“一袋烟工夫”就追赶部队去了。七年后,姥姥接到姥爷牺牲的消息。

那夜,新月悬空。

姥姥此后几十年,不知仰望过多少次悬空的新月。

最后说“他”。

《邯郸啊邯郸》里边的“他”,是姥爷的父亲,老姥爷。

老姥爷得知姥爷牺牲的消息,大病一场,病愈后去寻找儿子的遗骨。他想把儿子的遗骨葬进祖坟。

他是步行去的,往邯郸的方向。

他得到的消息很简略——儿子牺牲在邯郸。

跨进邯郸城门,他老泪纵横。

他四处打听,毫无消息。他打听的那个时间段里,邯郸没打过大仗,只有零星的剿匪行动。

他在车马店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他丢了盘缠,一路讨饭回家。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无所见,但他认定是儿子跟着他回家。

他回到村里,见到熟人,哇地大哭。

三种视角,抒发了三种情感。

骄傲自豪是一种。“我们”尽管“怀着沉重的心情”,尽管心中弥漫着“哀思和缅怀”,但归根结底,骨子里边,既骄傲又自豪。姥爷“是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的”,作为烈士的亲人,“我们”能不骄傲自豪?

幽怨与哀痛是一种。姥姥尽管“喜欢有学问的人”,认为“有学问的人才能干大事”,但并不意味着,她能忍受那个能干大事的人对家庭的抛弃。故而,在姥爷回家的那一夜,她“扭给男人一个后背”,她不让男人看女儿抱女儿。几年后,她又把那块烈属的牌牌儿“藏在了柜底,不愿看它,不敢看它”。她的幽怨和哀痛,无人可以抚慰。

无奈又是一种。老姥爷送姥爷去读书,“是希望他光宗耀祖”而不是……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儿子的遗骨能陪在他身边。

三种情感,构建了立体的表达,既真实又可信。

平心而论,与其说这是三篇独立的小小说,还不如说是一篇组合式短篇小说。把它们拆开阅读,感染力会大幅减弱。与此相反,汪曾祺先生的短篇小说《故里三陈》,就完全可以拆开了读,其中的《陈小手》,是小小说的经典之作,而另外两篇,则常被读者忽略。

小小说与短篇小说之间的暧昧关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看官你说是不是?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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