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金条

作者: 张玉强

三根金条0

1939年,我太爷爷累死在日本鬼子的工地上,我太奶奶三十五岁就成了寡妇,拉扯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天下大乱,又兼族人欺凌挤对,母子五口几无立锥之地。我太奶奶的娘家是做粮食生意的,家资原本不薄,但战乱一起,唯有关门自保。太奶奶不愿意看人脸色,从不向娘家张嘴,咬紧牙关,一个人当几个人干活儿,居然挺过了最难挨的时光。1949年,她的长子——22岁的我爷爷迎娶了20岁的我奶奶。成亲后三天回门子,再回来,街上已经挂满五星红旗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爷爷的身体却一天天坏下去。他从12岁开始就不得不被当整劳力使唤,十几年下来,实在是吃不消了。相继生了我父亲和我叔叔、我姑姑之后,1959年,32岁的我爷爷咯血而亡。那年我太奶奶55岁,我奶奶30岁,一老一少两个寡妇哭干了眼泪,擦一擦眼睛,继续咬牙熬日子……

艰辛的生活,使我太奶奶磨炼出一种异常刚硬、强悍的性格。但是,这却苦了我奶奶!

我奶奶晚年爱听戏,但有两出戏她是从来不看的,一个叫《李二嫂改嫁》,一个叫《小姑贤》。

“我不敢听啊,一听就得哭死!”她觉得那两出戏写的就是她——我太奶奶就是那又刁又恶的婆婆,她就是那吃气受累的媳妇。

爷爷去世之后,他的弟弟——我的二爷爷,在二奶奶的唆使下立马分家单过;他的两个妹妹——我的两个姑奶奶,已经出嫁。我奶奶上要孝敬婆婆,下要抚育三个年幼的孩子,除了上坡下地挣工分,还要操持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在她肩上。偏偏她又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体谅她,疼护她。我爷爷一死,可没人再罩着她了!她笨手笨脚地忙个不停,可还是做不好。算工分,总比别人少;做饭,不是烧煳了就是炒咸了;衣服不是洗不干净就是捶烂了。我太奶奶那暴脾气哪容得下这个!她刚强、麻利了一辈子,瞧我奶奶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三天两头不是打就是骂。我奶奶不敢反抗,唯有以泪洗面。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她跑到白雁河边想自尽,可是想想三个孩子,又一路流着眼泪偷偷走回来。

我奶奶晚年经常絮絮叨叨诉说她当年受的苦。我渐渐听懂了,有一次就接口说:“太奶奶太可恶了。”

“不许胡说!”我奶奶立刻喝止我,停了停,又说,“你太奶奶也不容易。再说,”她换了一种略带羞愧和自责的口气,“我那时候也真是太笨了,很多事还多亏你太奶奶教会了我。”

教了什么呢?教了也真不少。做饭、套被子、缝衣裳,生活中不得不掌握的技能,我太奶奶打着骂着对儿媳妇倾囊相授。我原来只知道奶奶手巧,烙的葱油饼堪称一绝,缝的小衣裳又合身又好看,原来都是跟太奶奶学的啊。

“只不过,我的娘啊,”我奶奶眼里又涌起泪花,用无限委屈凄惶的语气喃喃自语,“你那脾气也太大了!”

我太奶奶是86岁去世的。她因为中风在床上躺了五年,全靠我奶奶伺候她,端茶端饭,擦屎擦尿。我太奶奶身上始终是干干净净的。然而,这五年,却是我太奶奶脾气最恶劣的五年。她日夜不停地诅咒,诅咒她的命运,诅咒所有欺负过她的人,诅咒所有她看不顺眼的人。她变得无比挑剔和暴戾。饭菜稍稍不合口味,泼得满床都是;谁要是敢顶撞她几句,她就呼天抢地,用最恶毒的语言詈骂不休。那时候我已经记事儿了,我多次亲眼见过她抡起拐棍来打我奶奶,不是虚张声势,是真打。除了我奶奶,没人愿意上前伺候她,连她的亲儿子、亲闺女都不行。他们跟我奶奶说:“我们多拿钱,大嫂,还是多辛苦你吧。”

1990年秋天,我太奶奶走完了一生。最后那段日子,她变得不言不语,只瞪大了眼睛满屋子看人。临终前一天,她忽然开口了,要把所有的儿女都找来。家人聚齐以后,太奶奶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她从不离身的小布包,颤巍巍地揭开,里头是六根黄澄澄的、橡皮大小的金条!

大家都傻了,连我奶奶也不知道这些金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们听好了,”我太奶奶声音虚弱,但语气异常坚定,“这叫‘小黄鱼儿’,旧社会的玩意儿,是你们老爷临死前偷偷给我的。我藏了三十多年了,留给你们当个念想吧。”她拿起一根来,递给我二爷爷:“这个给你。”然后又给了我两位姑奶奶各一根。最后,她把剩下的三根金条依旧包好,连布包一起递给我奶奶:“这是你的。”

我奶奶一声长号:“我的娘啊!”扑通就跪下了。

我太奶奶说:“你不容易!我知道。咱娘儿俩一辈子了,别记恨我。”

我奶奶伏在炕沿上,放声大哭,哭了个昏天黑地,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了。

[责任编辑 冬 至]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