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房的钥匙

阿迪在健身房里流连小半天了。下午三点钟的阳光照进来，健身房里通体明亮。往常这个时候，人已开始渐渐多起来。双休日的时候，阿伟总是这个时间点进来。

他又环视了一遍整个健身房。玻璃墙前的一排哑铃，从五公斤到五十公斤的，整整齐齐排列着，就像他的孩子，从五个月到十五岁的。这一切，都曾是他的希望。现在，他想要把这个健身房转手给人家，可是，谁来接手呢？

这里死过人，好兄弟阿伟。这里停过棺材，好兄弟阿伟的。阿伟的家人闹了很久，健身房没法开了。

官司打下来，他得赔六十万。阿迪感到很委屈。

阿迪走出健身房，关上玻璃门，拉下外面的铁网卷闸门。他又回看了一眼，里面的健身器，一个个像囚犯一样被关了起来，再也没有当初的神采了。那张白纸公告还贴在门口。这是他最后的承诺。他告诉他的顾客，剩下的费用，他一定一个个退回去。

他已经无路可走。有个兄弟让他跟着一起去扛楼，就是爬楼梯运送沙石什么的，说如果肯拉得下脸，像他这样的练家子，一天也能挣千把块。那兄弟拍拍他的肩说：“做一千块的男人！”就像当初，他与阿伟互相鼓励互相较劲，一次次推起更多的组数，更重的重量。这是糙爷们儿的快乐，别人是不懂的。

第一天扛楼，他没有挣到一千块，但挣到了八百块。他已经尽力了。

自从阿伟的事发生后，他已很久没练了。他拖着两条如铅一样沉的腿，很想找一个台阶坐一会儿，吸一支烟。但是，在别人的小区里，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他被人指点得太多了，再也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了。

他又莫名地来到了健身房。当他从电梯口出来的时候，一个男人正隔着铁网往里瞧。阿迪愣了一下，但没有打扰他。他站在那人身后，等了一会儿。

“瞧什么呢？”

那人转过头来，露出慌乱而尴尬的神色。阿迪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阿迪。两人一下子变得无言了。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黑黑的，短发，有好些白了，胡子拉碴的，仿佛好几天没洗过脸。

阿迪递过一支烟，他没有接，讪讪地转过头，走下楼梯去。

“叔，你不乘电梯下去？”

男人没有回应，直走到楼梯转弯的地方，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嗫嚅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

“实在没钱的话，慢慢来。——我在小区扫地时，看见你在扛楼。”

阿迪想说“谢谢叔”，但他没有说出口，突然哽咽了一下。

他打开铁网卷闸门，听脚步一声一声往下，渐渐听不见了。他走进健身房，打开窗，探出身去，看见那男人骑着垃圾车，从人行道那边，一躬一躬吃力地踏着，消失在树荫底下。

阿迪转身坐在窗下的地板上。

他靠在墙上，发愣。半晌，掏出一支烟，点了。下午四点多的阳光斜射进来，明的明，暗的暗，又是辉煌又是黯淡。他就那么静静地靠着，直到一支烟燃到他的手指。他看着那个卧推架，仿佛阿伟又在眼前了。

“迪哥，别来扶我，推不起来就死！”

阿伟是很要强的。两人搭档训练时，阿伟总是这样说。他喜欢他这样。有一天，阿伟向他讨要健身房的钥匙，因为阿伟调班了，要到晚上十点钟才下班，而那时健身房已打烊。他没有犹豫，立马掏了一把给他。他后悔没有跟他说，一个人训练小心点儿。可是一直好好的，又没什么事。没想到，有一天阿伟下班后半夜独自训练卧推时，竟被杠铃压住了脖子，窒息死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才被发现。他蒙掉了。

本来，在这样一个小城，能练成这样的，也就他们俩了。

阿迪吸了一支烟，仿佛有了力气。他站起来，走到卧推架边。他曾一遍遍在脑中模拟阿伟最后挣扎时的情景，想知道阿伟最后时刻想了些什么。这时，阳光正照在卧推凳上，却避开了杠铃架子。他忍不住躺了下去，想做几组卧推。他的头就在杠铃架下，没有阳光的干扰，他的脑子特别清醒。他想模拟一遍阿伟是怎样死的，他想死一遍。他没有冲动，他真的很冷静。他开始推杠铃，二十下一组，做了三组，算是热身。然后加了重量，加到了阿伟练的重量，又做了三组。阳光渐渐离开卧推凳，他被阴影笼罩起来，像一匹孤独的兽。他每做一下，都会大喊一声，仿佛要发泄什么。终于，最后一下无论怎样使力，都无法推起杠铃。“阿伟，救我！”以前，他总是这样喊。但是，这一刻，他好像喊过了，又好像来不及喊。杠铃压下来了，就像一座山一样。“阿伟，我撑不住了！”他在脑子里喊了一遍。终于，杠铃杆重重地压在胸口。他挺着胸想死命推起来，杆子却滑向上胸，滑向脖子，压住了脖子，他一下子有了窒息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从卧推凳上侧身过去，让杠铃的一侧倾斜，杠铃片掉了下来，他终于“逃杠”成功。他本来是想死的，但求生是本能。阿伟也曾求生，但是他鬼使神差地上了锁扣，杠铃片没法掉下来，杠铃杆压断了他的脖子。

他在卧推凳上躺了很久，体验了濒死的感觉，以至于昏睡过去了。这半年的折腾，加上第一天扛楼，又做了卧推，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真的累极了。

“迪哥，我把钥匙还你！”

“阿伟！”他一个激灵，醒了。他愣在那里，感觉阿伟真的来过了。

他起身，发现夕阳已经下楼，健身房里暗沉沉一片。他沿着卧推架找钥匙，没有。揭开垫子，也没有。他知道自己傻了，这哪会是真的呢？

回去吧。

就在关玻璃门时，他忽然发现地上有一把钥匙。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