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开了
作者: 张国平
如果不是父亲去世十周年,要办祭奠仪式,我们也不会回到那个叫南湾寨的老家。
有道是,父母在,家就在。如今父母都不在了,老家也就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哥、姐和我分别在不同的城市,我离老家最近,哥和姐便让我提前回老家,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他们在父亲忌日那天才到。
他们也都不容易。侄子家两个孩子,大的上初中,小的刚上幼儿园。大嫂去世后,哥跟儿子过,买菜,做饭,接送孩子,成了个全职保姆。我说:“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让侄子请个保姆嘛。”哥在电话里一声叹息,说:“一个月要几千块钱呢。”姐更不容易,姐夫四十岁不到就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姐含辛茹苦将闺女拉扯大,落下一身病,如今还要替她带孩子。真是一家不知一家难。
我还好,主要是忙。以往每逢父亲的忌日,我都是在路边烧些纸钱,祭奠父母,寄托哀思。父亲去世十周年,大事,不办不行,不然对不起父母的亡灵,也对不起二叔。二叔两个月前就打电话,问父亲十周年祭奠仪式还办不办。我让二叔稍等,说跟哥和姐商量一下。二叔显然不高兴,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们看着办。”
哥和姐都说办,就算看二叔的面子也得办。
少小离家老大回,老家的风俗弯弯绕绕,搞不太懂,事情只能全权委托给二叔。二叔听说要办,情绪好了许多,说:“操心也是应该的,回头让你两个弟弟提前回家,将院子先打扫一下。你们都不回家,院子里的草都齐腰深了。”
二叔说的是我的两个堂弟。
其实两个堂弟也随孩子去了县城,只留二叔在老家,留守老营。
南湾寨本就不大,加上很多人都去了县城,举目一望,街上空荡荡的,能看到的几乎全都是耄耋老人。
县城没房子哪行?连媳妇也娶不到。二叔说,谁谁谁家的孩子,倒是留在了村里,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光棍一条。
如今剩男剩女泛滥成灾,都不想结婚,结了婚的又不想要孩子。二叔直说他看不懂,问我:“你见识广,说说咋回事。”我说:“方方面面的原因吧,一句两句还真说不明白。”
回老家的路上,二叔来电话催:“到哪儿了?”我说:“在路上。”二叔说:“快点儿吧,你弟弟他们快把院子拾掇好了。”
停车沿着石板路进胡同,胡同口一户人家门边的石磙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深秋,冷了,老太太瘦骨嶙峋,衣服单薄,眼睛直勾勾地朝胡同口张望。转身顺着老太太的视线望去,只看见被风卷起的一个塑料袋,在空中飘舞。
这是谁呢?上学、就业、成家,不常回家,对老邻居们的印象都已模糊。
我弯腰,问:“怎么称呼您呢?”
“啊?你说啥?”老太太耳背了。
我提高嗓门,说:“我是满望家的老二,马向前。怎么称呼您呢?”
老太太还是“啊啊”的,听不清我问的什么。
回到家,两个堂弟已经把院子打扫好了,用砖头支了炉灶,正朝上面放一口大锅。扯闲话时,我问那位老太太是谁。
堂弟说:“是政文大娘。你忘了?当年的那个妇女队长。”
有点儿想起来了,我说:“不过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是个齐耳短发、很能干的女人,怎么一转眼就成了个老太太?”
堂弟笑,说:“你也不想想都过去多少年了!”
可不是,一晃四五十年了。我问她坐在那里干啥。堂弟说:“等闺女呢。她闺女离家出走快三十年了,她差不多每天都坐在那里等。”
我问她闺女为啥离家出走的。堂弟说:“难怪你不记得,那时你正在外边上学。她闺女读高中那年,不知究竟什么原因,和一个老师一起被门卫堵在了屋里。她被学校除名,送回了家。老太太当年多要面子啊!哪能容忍闺女这么给她丢脸?便操起擀面杖一顿毒打。闺女抱头求饶,说不怨她,不怨她。老太太却不肯罢手,只把闺女打了个头破血流,才关了房门,吼:‘有脸你就永远别回这个家!’老太太只顾闷在屋子抹泪了,等她再开门,闺女真的就不见了。老太太后悔,到处找,可哪还有闺女的影子!老太太后悔呀,要不是政文大爷救她,她就上吊自尽了。快三十年了,闺女仍无消息。老太太天天坐在门前等,盼闺女回家。”
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闺女知道母亲后悔了,不知道会不会原谅她。
有二叔在,有众乡亲帮忙,父亲的十周年祭奠仪式办得很圆满。我们没在老家多留,当晚便各自回家了。我再回老家,已经是三年之后。
三年后,我退休,成了个闲人。那年清明节,我给哥和姐打电话,想让他们也回老家,趁给父母上坟的机会,聚一聚。可惜,哥和姐都说没时间,让我代表了。
到老家再走进铺满青石板的胡同,走着走着总感觉少了点儿什么。哦,想起来了。回头望去,老太太家门前的石磙上少了一个人。问二叔,二叔说:“老太太前年就不在了。好可怜啊,如果不是有人去她家借东西,还不知道她走了呢!”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给父母上坟回来,我犹犹豫豫地走到老太太的家门口,想进去看一看。随手一推,两扇已经脱皮的木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
屋顶塌陷,满院荒草,好一片凄凉!只有墙角那棵老槐树仍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花香溢满了这个破落的小院。微风轻轻一吹,枝叶摇摇摆摆,像在给谁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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