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消失的日子

作者: 宋冰霞

白耳,是小七给取的名字,小七是老祁给取的名字。

白耳经常得到老祁深深的注视。它通身釉质莹润,一尘不染,流转着如月的饱满光泽,老祁的眼中却有另一种深邃的意味。作为屋子里唯一的旁观者,小七很不解老祁为什么要把白耳牢牢囚禁在书房的书架上,正中的位置不是应该摆书吗?

小七只喜欢去外边玩,喜欢陪老祁去公园里下象棋的时光。老祁与老棋友何老师经常厮杀得昏天黑地,它则在旁与何老师的阿花撒欢儿。

何老师动作慢,棋子捏在指间一直放不下去,有时放下去了立马又捡起来。老祁性子急,肯定不让,于是俩老头儿就面红耳赤地吵嚷起来,互相抢夺着那枚棋子。

最终大都是老祁让着老何,因为老祁的棋术稍高那么一丢丢。受了“委屈”的老祁接下来就会骂骂咧咧,把棋子拍得啪啪响。见状,老何自然也跟着啪啪地拍下手中的棋子,嘴巴不甘示弱地回击,以示自己并没有错。即使对方已“兵临城下”,可架势不能输。这时木质的棋盘就遭了殃,满面都被砸出淡淡的棋印子,还要接住他们喷溅的唾沫星子。

此时的他们各自的一只脚已经踏到了棋桌上,头几乎抵着头。远看,就像是一幅“斗牛图”。

但这并不影响小七和阿花的情谊,它们见怪不怪地追逐、嬉戏于旁边的草地。——那才叫幸福的日子。

近半年何老师突然不再来公园,阿花也就没来。何老师不来,老祁在公园里总待不久,匆匆转一圈就回,最近有时甚至不去公园,只是闷在家里,擦擦洗洗他那一堆古董。

老祁一早又去书房给白耳擦洗了,经常是擦完白耳擦书架,擦完书架擦书桌——一擦就是两个小时,像个尽责的钟点工,不到点决不结束手上的动作。

今天老祁擦拭的时间好像又加钟了,小七在沙发上眯了两觉他都还没出来。

以前他们可是定时地出去遛弯儿,下雨就穿雨衣出去,几乎没有耽误过。他们还定期互相陪着去医院体检身体……小七在医院挂号的大名是祁七宝。大概是为省事,老祁现在只叫它小七。最近半年他们都没有去体检了。老祁陪白耳的时间明显变多,小七经常被忽略。

六年来,小七与老祁同吃同住,老祁的床也是它的床,老祁的碗它也可以用,但这个家有个禁地,是小七不能踏足的地方:书房。小七一度非常好奇,趁老祁不注意,曾悄悄尾随过好多次,想偷偷蹿进去,但每次脚还没沾地,就被老祁强硬地揪住皮毛提了出来。

终于,老祁打开了房门。他走出来时,小七脸上故意露出“我一点都不生气不嫉妒”的模样,扭头看向旁边。哼!它可不愿意天天被人擦洗。老祁也没理它,自顾自拿着那两块专用毛巾径直去了阳台水池。老祁做这些的时候总是郑重其事,严肃认真,面无表情。老祁最近变化有点大。

半年前的老祁个性是何等火爆,除了没心没肺地与何老师争吵还与小七吵架。当然那时期他也和白耳说话,不同的是与白耳是窃窃私语,和小七说话却总像是训儿子——白耳都不回应他,他好像也不需要回应,还说,一直说,温和地说。

现在老祁明显变得沉默寡言,连动作都迟缓了,也不再训小七,还忘东忘西。今天大概又忘了带它出去散步——要催才记得,真是的!昨天还忘了带它回家,还好它认识路。

小七转头之间,余光瞥到大开的书房门,惊大于喜,头一下抬直了,眼神瞬间亮了——老祁出来竟然忘记关门!老祁竟然也会疏忽到忘记关书房的门。

老祁确实变得健忘,小七早发现了:他有时一天给它吃五餐,有时只给它吃一顿;他自己也是,都瘦到皮包骨了,一副丧了吧唧的模样。——但他忘记关书房的门,这还是第一次。小七的头抬得更高了些,连同前爪都立了起来,注视着老祁茫然不知的佝偻背影。

它一跃跳下沙发,眼睛警惕地张望着老祁,装作不经意地缓步来到书房门口,朝书房里边看了看,又扭头张望老祁——他在专注地洗那两条毛巾,看样子要洗一会儿,每次都是这程序。小七刺溜就进了书房。

它学着老祁的模样,谨慎地走近书架,身体直立,前腿轻轻搭在书架上,视线刚好与白耳平齐。它仔细打量着白耳,还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它。它发现,这就是一个冰冷的瓶子,除了两只耳朵甚至都没有眼睛和嘴巴,光不溜秋,一根毛没长。小七伸出爪子,想摸一下白耳。

白耳似乎感觉到了小七的意图,身子惊恐地抖了一下。小七以为是白耳打招呼的方式,胆子便大起来,伸出的前爪毫不犹豫了。一股沁凉传了过来,小七感觉很舒服。白耳吓得往后一歪,眼看就要从底座掉到书架上,小七慌忙伸出双爪去扶,嘴里紧张地“嗷”了一声。

“住手!”

身后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吼叫,小七魂都飞了,慌忙缩回爪子,第一反应是撤身逃命,可巨大的身体反而不由自主地前倾,整个扑到书架上。白耳被震得又在底座上西歪东倒起来,眩晕症发作似的,最后朝着一边就倒了下来。此刻小七哪顾得上它?只想逃命,稍稳住重心后,扭身就逃。

老祁七十有三,这两年都没正经运动。年轻时他是区里排球队的防守,扑身救球是他每日训练的动作。面对这样的紧急情况,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跨步,跃起,忘我地前扑,右臂翅膀一样伸展出去——他唯一的意念就是要托住快速下坠的白耳。

如愿,他的指腹接住了白耳。他不敢用力托起,想着顺势一起落到地板上去,可白耳竟然笨拙地跳了一跳,跳脱了他已经僵硬的手指。老祁的眼睛瞬间睁到最大,望向白耳,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同时掉出了身体。

其实他们几乎是同时着地的,老祁身体落地的巨响几乎掩盖了白耳落地的声音,还有小七痛苦的哀嚎声,那一长串的哀嚎到后面才清晰起来——它的脚被老祁重重踩了一下。

白耳从瓶口处喷射出来一道灰白色的粉末,仿佛一个受重伤的人喷出来一大口血,一大口灰白的血。白耳在地板上滚动,到墙角才颤巍巍地停下。盖子是早一秒着地的,弹跳了两下就趴着不动了。

“谢天谢地……没破!”

老祁如一副骨架般摔在地板上,喉咙咕噜了一声,似乎泄掉了所有力气。他慢慢闭上眼睛,心脏还没归位,感觉肉体又在如烟尘一样消散。他仿佛重又看到了满天的星星伴随而来的还有童年的他、青年的他、中年的他,他们一齐拨开人世向他围拢……耳边一个女声在轻声呼唤:“祁哥,祁哥!”这是老婆在看露天电影时第一次喊他的羞涩轻喜的声音。继而年轻的她就出现在门口张望,他急急地追了出去,追进了电影的光里:

“小兰……小兰!”

一个星期后,小祁终于从澳大利亚回到伦敦的办公室,熟悉的环境却令他倍感心慌,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工作,烦乱的意识最后定格到老父亲的身上。他迫不及待拨打电话,无人接听;急急打开家里的监控,一眼看到倒在书房地上的父亲,旁边蜷缩着金毛祁七宝。母亲的骨灰瓶滚落在墙角,里面的骨灰撒出一道弧形,与老祁身体流出的血水交汇到了一处,形成一个相拥之势。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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