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包文源

1

为了让明日的太阳能够升起,他们需要在今天夜晚生下故事之婴。那个婴儿般的故事,发出的每声哭泣都是一行诗。它在黎明前被献祭给神,明日亦复如是。

神阅读之后,如果满意,便将故事之中喜剧的肉体,赋予国中诸族。神阅读之后,如若不满,便将故事之中悲剧的灵魂,投诸疆宇四荒。

在一个个为太阳接生的夜晚,企图躲避惩罚的人们发现无论如何重塑婴儿的身躯,它说出的每个字词都由喜剧和悲剧的偏旁部首构成,他们无法逃避叙事的诅咒。

2

负责撰写故事之婴中诗意成分的,是以虫为名的族人。

虫般的采集者,在薄荷叶的纹理上迁徙,沿露珠折射的光轨弹跳,五官像航天飞机机翼展开时那般播撒出红色、紫色、青色的雾。走入雾中的牲畜,融为诗意之虫翼上的一个斑点。

液虫记录作息:

凉秋或酷暑,于昼午与夜央,人兽排尿,尿液渗向地下,一滴滴包裹在一团无名之上,构成层层叠叠的地质年代表。在放射性碳定年法测定下,岩层上的尿渍如画卷展开,是一幅寒武纪、三叠纪、白垩纪的“上河图”:过去雪花在几时化冻,昨日稻禾在何时收割,逝去的野火燃烧的温度……一一细说如河水流淌。

简虫记录形变:

一排排人站在舞台上,被传送到车间、厕所、食堂与教室。流水线前的纺织工人在他们的脊背上打下一个个孔,将写有名字的纸条捻成卷,塞入孔内。人的胸腔像灯笼,将纸卷烧成灰,将纸上名字压缩为一个轻盈的黑点,从人的耳道内飘出,粘贴在时间上,一个个黑点拼成了整片黑夜。你手中攥着一块糜烂如糯米般的名字,尚未烧掉,因此黑夜总会剩下一点微小的孔洞,未被填满。

3

居住在乌衣国的喜鹊一族,生存于黑夜之土,负责书写故事之婴的悲剧成分。喜鹊互相将彼此的咽喉与心脏啄开一个裂缝,破碎的喜鹊啼血于绸缎绢布之上,赶在太阳升起前,临摹今夜的悲剧。

一种悲剧:

据喜鹊记载,千年之前,地球上并无沙漠。有一个古老的沙之国,每位沙人终生都行走在寻找一只鸟的路途中,直到找到一只唯独能嗅到他气息的鸟,然后沙人的身体才会真正开始生长:那只鸟每日啄食构成沙人身体的沙粒,用喙尖的一下下精巧撞击,将每粒沙雕刻成一座惟妙惟肖的雕像,雕像的面容、动作与姿态便是沙人正在记住的人与物,沙人通过鸟的雕琢形成记忆。沙人的身体是无数座水滴大小的镂空雕像构成的空中楼阁。行走于荒漠中的沙人,像一片海,阳光下映出的蜃楼是他若幻梦的意识。

婴0

后来,海洋般的沙人一族,在荒漠中千年一遇的一场真正的雨中,身体逐一溶解,灭国。自此荒漠成为真正的沙漠,海潮退去,再也无人在沙漠中见过真正的海。偶尔,会有人看见阳光映出的海市,是沙人残存的集体潜意识,飘荡于风中。你细听海浪声,有沙人的呓语。

一种悲剧:

据喜鹊记载,千年之后,地球将重回冰河世纪,地表气温极低,任何生灵呼出气都会凝结为冰掉落在地上。那时地球上唯一存活的生物是一种飞鸟,它们从生到死只能飞行于千米云层之上,沐浴高处仅存的日光来取暖。疲惫的飞鸟歇息时,需要落回地表。随着高度下降,气温越来越低。飞鸟站在山巅之树的雾凇上喘息,低温下它的双脚开始结冰,冰霜沿着脚趾向上攀爬,它需要在冰晶蔓延覆盖羽翼之前,起飞。飞鸟携带着半边冰冻的身子,重新上升至云层之上,沐浴日光取暖,下半身的冰冻慢慢消融。

无尽飞行的鸟,身下大地被冰川覆盖,凝结着每一只停下歇息时没有及时起飞的鸟——一旦翅膀被冻住,它们便只能永远留在地上,被永恒冰封进构成冰原的所有鸟类的历史。

某夜,正在临摹悲剧的喜鹊,遇到了一位栖息树下的旅人。透过他的肉体,喜鹊看见他胸膛内一颗若琉璃状的心:他读过的每个文字在琉璃盏内燃烧,发出最温暖的光,照亮他身边的一寸黑夜。

他的祖先是一种镜像兽,生来便痴迷于观察自身燃烧时发出的光。但他们镜像的身体只能看见外物而看不见自身。于是,镜像兽便互相模仿,扮演成彼此的样貌,点燃自身,让对方都看见自身燃烧的光。

镜像兽们互相模仿、互相照耀、互相燃烧,构成了一座火光之城,有兽作为学校在烧,有兽作为医院在烧,有兽作为消防在烧……

痴迷于体内之光的镜像兽,在历史上短暂涌现又迅速烧完。镜像兽流传下来的遗骨上,烧出的纹理,被人类用身体拓印成文字,一个胸膛拓印在下一个胸膛上,在人的亲密接触间传递。他们从用身体拓印出的文字里,翻译出学校、医院、消防……用防火材质重新修建起来。

镜像兽的后代们通过阅读这一古老仪式,模拟祖先的自燃现象。那片光像一道道浪,从树下旅人的七窍内流出。树上的喜鹊仿佛站在海中央,它注视着海底深处的琉璃光——万物悲剧,尽写其中。

自此以后,喜鹊只鸣喜,不写悲。

4

这是今天太阳升起时,神赋予他们的悲喜剧:

将头提在罐子里的人,在黎明时分走过海岸,为部落里刚出生的婴儿点灯。他们要先看见光,才能学会说话。

提罐者用一颗莲子一声声击打海岸,声母韵母的律动落在婴儿舌尖,他们用接吻来拓印祖先的铭文。

莲子击打到生起火来,刚出生的婴儿能看见那颗莲子内部有无垠空间,里面居住着一种不会做梦的物种,他们终生都在寻找一个梦境——它能够将全宇宙所有生命的梦境联结起来,诞下最后的故事之婴,太阳藏于其体内。

[责任编辑 冬 至]

包文源,1996年生,上海社会科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曾获梁实秋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全球青年华文文学奖、上海大学生原创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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