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将至
作者: 阡麻香和所有的中老年妇女一样,我妈的微博,主要用来给她两个女儿点赞和评论。
面对她的留言,我经常无从回复。她那些留言,说得好听是蠢萌,直白来说是牛头不对马嘴。
她自己的微博很少更新。可能人年纪越大,虽然见得更多,但心里却是越来越迟钝的。我回想自己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对随便一次日落花开、相遇别离,幻想和感悟也总是一波迭一波奔涌而出。到了三十岁以后,对那些情情爱爱、花前月下,心率明显都降了下来。

我妈是20世纪50年代出生,她经历过的事情,加起来基本是一部新中国的编年史,想必心肠比我更硬。她如今偶尔讲起她父亲的牢狱之灾、母亲的意外离世、幼年的生活疾苦时,已经像是在讲外人的故事一样了,语气从容,脸色平静。
这样一个历经世事的中老年妇女,你能不能想象,她每年春节将至的时候,竟会像个没出嫁的小姑娘一般,用微博跟自己的妈妈和外婆喊话?
比如她说:“刚在厨房炒了一盘菜,汤水太多快要溢出来,菜盘周围不够清爽。突然想起讲究的外婆,每次炒菜装盘,都要用抹布把菜盘周围擦得铮亮。”
她说:“苦日子快过完了,母亲病了;好日子要开始了,母亲走了。再没有人,催我回家过年了。”
她还说:“在物资紧缺的年代,进入腊月,外婆都会托人到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去买稀缺食品。在天堂里的外婆,现在开始办年货了吗?”
我如今心肠虽硬,但家人和春节,却始终是“软肋”。我妈妈的这些喊话,我是看几次落泪几次。
不过真到过春节的那几天,她就会收起小姑娘的情绪,对故人往事只字不提。大概是怕自己提了要落泪,也大概是正视现实,要以一个中老年妇女的身份,忙着准备年夜饭了。
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多年里,每年的年夜饭都是我妈一个人做。之所以由她独自一人完成,一是因为她的确有这个能力,做事干脆利落;二是但凡你看过她在厨房的景象,就会明白——脏乱得没有别人落脚和插手的地方。
有一年,我亲眼见到我妈拿起刚擦完灶台的灰色抹布,抹净了刚盛好的菜盘周围的多余汤汁。我叫嚷着回到饭桌,我爸和我姐泰然自若地继续吃饭,说:“你才看到啊!外面那些餐馆比这更脏,算了,吃吧。”
我长大之后经常想,我妈是怎么成为今天这样一个邪魅狷狂的中老年妇女的。
她暴躁,发起脾气来能拿刀;她豁达,对于经历过的变故或艰辛,没有一点儿抱怨;她虚荣,买每一代最新的iPhone之前,唯一关心的是,别人能不能看得出她换了新手机;她开明,我的每一个offer每一次远行,她从来没有牵绊过,她说“好女儿志在四方”,她说:“我们年轻的时候谁不是离家万里?”她一叶障目,托班老师对我的外甥女她的外孙女的评价,不管好坏她一律转译成表扬;她率性,在大雨滂沱的清晨,边看着我的新娘妆,边对我的伴娘们说:“你们听说过没有?出嫁下雨说明这个媳妇不贤惠。”
她变成今天的模样,后来我意识到,是她刻意或无意地,对她外婆依样画瓢的继承与纪念。
把微博上关于她外婆的片段拼凑起来,基本上是又一个豁达而暴躁、随性又克己、憨愚而有智慧的中老年妇女。作为我妈妈年幼时唯一的物质和精神依靠,她擦干菜汤的动作、她每天一口小酒的癖好、她的慵懒随性,都被我妈作为唯一的榜样,小心翼翼地收藏在了自己身上。
于是在老太太离开后的几十年间,我妈通过一样的习惯,拼接上她年少的记忆,得以轻易地还原了那个在春节将至的时候,喊她回家吃年夜饭、倚在煤油灯下悉心擦拭多余菜汁、给她炒花生南瓜子、永远视她为小姑娘的小脚老太太。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