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作者: 丛棣

大姜打来电话,开门见山道:“喝点儿啊?”也没问我有没有空、方不方便。恍惚间,我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我们是文友,很多年没走动了。年轻时他写诗,我也写诗,水平差不多,劲头儿差不多……

嗯,酒量也差不多。

喝多了,大姜会乱打电话。当时很羡慕他,有那么多女友,全都善解人意,乐于听他的胡言乱语。直到有次我发现,他的诺基亚根本就没开机。他那时写了很多情诗,献给他的“小霞”“叶子”“娜娜”……

没想到,农机学校对面的那家饭馆还在,状若遗址,牌匾斑驳。

农机学校如今已并入一所大学,曾经的校区也改成了水果批发市场。远远看见大姜站在饭馆门口,怔怔地望向马路对面,见我来了也只是点点头。我认识他时,他还是农机学校的老师,教体育,住单身宿舍,喜欢弹琴、写诗,常到马路这边喝酒,喝到通宵达旦、手机没电……

“进去吧。”大姜的话将我拽回现实。

我问:“你腿怎么了?”

他好像没听见,一瘸一拐地去点菜,冷不丁回头对我说:“我记得你最爱吃他家的‘杂拌鱼’……”

大姜穿得很休闲,相较之下,我的外套显得有些刻意。他替我感慨了两句天气,我一边挂衣服一边想,我俩好像哪里搞反了。

上次碰面还是几年前,我去找他办点儿事,他一身正装,步履匆匆,说是要去开个什么会,直接堵住了我的嘴。从那以后我再没找过他,他也没主动联系我,至于一起喝酒更是想都不要想。自从他离开农机学校后我俩就渐行渐远了,究其原因是他考上了公务员,从此不再写诗,改写材料了,据说笔杆子很硬,受领导们器重。写着写着,他把自己也写成了领导,由小到大……

也许是距离太近,我发现大姜面色晦暗,眼袋低垂,一举一动尽显疲态。这不,在干掉一大杯啤酒后,他长舒了一口气:“今晚陪我好好喝点儿,挺长时间没沾酒了,肝不好……”

他又满上一杯,神色放松了不少,还眯起了眼睛:“听说你还在写,真好啊!怎么说都是门古老的手艺,别扔了。”

不知怎的,他的话竟让我有些动容,我主动和他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我最近也写了一首,呵呵,帮我看看,给提点儿意见。”他眼光闪烁,面色泛红,应该不全是酒精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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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手机,手指缓慢地滑动。写得有点儿长,名字挺特别,《将喜欢过的再喜欢一遍》。毕竟功底还在,写时也上心了,个别句子还让我产生了些许共鸣。在我看来,这既是青春挽歌又是愿望清单,“将喜欢过的再喜欢一遍”,想想都觉得奢侈,一句句,一条条,谈何容易啊!

我说:“挺好的,发表没问题……”

写了这么多年,我也认识几个编辑,推荐发表应该问题不大,我感觉他找我喝酒也是为了这个。谁知他连连摆手:“发表什么呀!早就没那个心思了,就是突发奇想胡诌几句,跟你显摆完就删了。呵呵,来,喝酒!”

他真给删了。联想到他的种种反常表现,我不由心头一紧,借着酒劲儿正色问道:“你是不是得绝症了呀?”

他先是一愣,旋即大笑。我从没见他这么开怀过,前仰后合,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老半天他才缓过来,也没急着解释什么,倒是劝起了酒,有些粗声大气,像从前那样。

据他讲,他正在休年假,难得排出七天,今天是最后一天。老婆上班,孩子上学,身边人都各忙各的,他忽然发觉自己很多余,也很无趣,一时闲得心慌。

我适时地插了一句:“出去旅游呀。”他不禁苦笑:“长年出差留下阴影了,一出门就神经紧绷,根本就放松不下来。”他还说他愣是在家躺了两天,也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已越来越少了。他想起一些过往的时光,突发灵感,写下了那首诗。同时,他也找到了可做之事——“将喜欢过的再喜欢一遍”,很快就逐句逐条地付诸行动了,一发而不可收。

他抱个崭新的足球直奔野球场,还死乞白赖地混进一场比赛,结果没跑两步便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触到球却险些被一个少年铲断腿,被搀扶下场时他还洒下了几滴老泪。那也不能老实在家里待着啊!他又翻出吉他,抹了抹浮灰,紧了紧琴弦,曾经的拿手曲目竟没一个能弹唱到底,不是弹错了音就是忘了词。后来他索性搬出音响,卡拉OK嘶吼一番,尽是摇滚金曲,音量开到最大,任邻居咣咣砸门……

“管他呢,又不是天天这样,没素质就没素质吧,爱咋想咋想去!”

酒力使然,大姜像变了一个人,满面红光,热汗淋漓。他甚至还跟我开起了玩笑:“我可不是喜欢你啊!兄弟我性取向正常,就是想找找从前那种感觉,一边喝酒一边谈诗,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讲这就叫——对,逼格!”又叹了口气:“我这个‘诗人’比特工隐藏得都深,连我老婆都不知道。”

到了某个节点,我俩又没话了,放任沉默如开大冷气,直至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包厢里的沉寂。大姜接起电话,换了副腔调,哼哼哈哈,看上去心不在焉又游刃有余,他在“实话实说”:“酒早就戒了,而且现在人在外地……”

外面的天已彻底黑了下来。大姜的电话越来越多,我看着他嬉笑怒骂,就像在看一场独角戏。他还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管他,并小声叮嘱:“别卖呆呀,杂拌鱼是特意给你点的,快吃快吃……”我听出了催促之意,但也没法反驳——他记错了,我吃鱼过敏。

出门冷风一扫,大姜摇摇晃晃。他手机上又来了个电话,我接的,确定了地点,很快就有人开车将他接走了。临了,他还不忘跟我拥抱、挥手道别。他涕泪横流,仿佛生离死别一般。我还好,一个人步行回家,走着走着,酒劲儿渐消……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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