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 痴
作者: 阿英
易水自古出壮士,也出名砚。
制绝品砚台,须有绝品好石。易州之石,质坚而润,色柔而纯,声清而冷,为砚颇佳。制砚匠人众多,不乏高手。少了四颗门牙的“奚豁子”,便是其中之一。
奚豁子爱砚如痴,每觅得一块好石,都像新抱了个胖孙子,摩挲呵护,翻覆端详,灵感不来,绝不下刀。有的石头,竟已搁置多年。早年间,他将一方奇石以细绳缚之,悬于梁,日夜冥思。鼠啮绳断,石落齿碎,嘴“豁”了。这便是奚豁子诨名的由来。
奚豁子缺牙,也缺媳妇,但刻砚的家伙什儿却齐全得很,各式刀、钻、铲、锯……长长短短一溜儿排开。大锤如拳,小錾如针,探手便可取到。奚豁子干起活儿来,击顽石似山崩,琢细处似刺绣,仿若手底有一出跌宕大戏,正在紧锣密鼓地上演。看客禁不住叹一声:“妙啊!”可抬眼一瞅奚豁子的脸,又把那“妙啊”吞回肚里。——他半咧开嘴,断牙瘆人,下唇吊一丝涎,抬头纹一挤一挤,眼皮一翻一翻,委实煞风景。
看客离去,奚豁子不送,也不吭声。
那年,嘉庆帝到清西陵祭奠,把玩易砚,喜爱非常,遂命当地召集巧匠,制砚五十方,进献宫中。
于是全州出动,攀壁探洞,下河潜潭,遍寻好石。不仅把新近的采石点刨了个底朝天,连前朝的老坑也刮了好几层。
终于,在易水激流底部岩隙,开出一大块百年一遇的极品砚石。敲除杂皮,顺裂痕剖开,不多不少恰好五十块。大者如鼎,小者如履,细观之,花纹、石眼、石胆、石晕皆可因势雕出小品。众匠人领石而去。轮到奚豁子,不禁傻了眼。分给他的那一块,尺寸如线装书,确是好料,但中间鼓起一个褐色疙瘩,丑极俗极,如一枚烂土豆。凿掉它,则石料洞穿;刻成祥云,则混沌如烧湿柴;雕为瑞兽,则皮毛脏似野狗。
奚豁子求别人分一点儿石料给他,哪个肯应?
人们等着看奚豁子的笑话。
期限到,奚豁子捧一木匣来,小心抽去棉絮,但见那大丑疙瘩,已被细雕为荷之败叶。筋脉凸浮,呈细网状;叶肉枯槁,疲疲沓沓,耷拉在干朽的锈色叶梗上,似乎一阵风便可摧折,却坦然而立,自带风骨。一块废石,摇身变为宝贝。
砚装船,擂鼓放炮。奚豁子两臂奓开,追着船跑,说那砚再补两刀更佳,路人笑而讥之。奚豁子自此扬名。
数月后,砚界有传言曰:“易州毕竟僻远,真正的琢砚大师深居于京城,其技已臻化境,远胜奚豁子。大师近日新出一砚,被藏家巨资买走。其雕工尤绝:一老顽童,将拐杖插入岸边软泥,蹲身捧鱼放生。既有凡尘实景,亦有仙佛虚境,非俗匠所能为也。”
奚豁子闻听,坐不住了,踯躅三天,未进水米,一跺脚,只身赴京,但求一睹。辗转多日,总算寻到藏家。藏家一见奚豁子,疑惑道:“你这人忒面熟。”但提及宝砚,却不愿展示,说怕看坏。奚豁子日日登门,有天忽然扑地咳血,面色蜡黄。
藏家心生恻隐,扶他坐定,说好只在五步外观看,不可趋近碰触,不可超过半炷香工夫。待藏家净手取砚出来,奚豁子长长地抻着颈子,睁大眼细瞧,突然扑哧一声乐了,说:“我的。”
原来,这正是奚豁子刻的那方砚。荷叶磕碰碎落,叶柄被误识为手杖。谁也没想到,他以奇技,将自己的形象藏于叶下,豁牙傻笑,眉眼仿佛因叶片移去、阳光太炽而微皱。
藏家惊喜感慨,与奚豁子彻夜畅谈,并将砚台还给他。京城人都知道,嘉庆帝有个大舅子,贪而蠢,常偷宫中珍宝出去换钱。这易水砚就是他带出来的。
此事传出,砚台沾过皇气,不断有人天价求购,奚豁子均闭眼摆手。
之后,这石砚再没出现过。时人揣测,其或被供奉于某处,或坐等更高出价,或将陪主人入坟。奚豁子的身份也渐渐查清,他是易砚鼻祖——唐代奚超的后人。
隔年大涝,易水桥塌,奚豁子以此砚募资修桥。愿出重金者随他到家,奚豁子弯腰,从破木桌腿下抠出一物,豁嘴洞呼气,吹落浮灰,说:“拿去。”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