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坪(二题)

作者: 马卫

老鸹坪(二题)0

木瓜爹

国庆一过,木瓜爹就开始卖木瓜。这是他家一年的主要收入,也是他家的脱贫项目。

木瓜是野生的,不打农药,不施化肥,是绿色食品。木瓜不用种,屋前屋后,多的是。木瓜果肉味涩,水煮或以糖浸渍,可解酒、去痰、顺气、止痢。

这天他刚放下挑子,食药监督员来了:“大爷,你卖木瓜有证吗?”

“啥证?我有居民身份证。”木瓜爹从裤子兜儿里掏了半天,才掏出只油渍渍的手绢,打开,里面有身份证,还有一摞毛票。

“不是身份证,是问你卖的木瓜有没有生产许可证。”

木瓜爹呆了:“野生的木瓜,有啥证?”

“没有证,不准卖,现在对食品药品管得严。大爷,你回家吧。”

木瓜爹很无奈地看他们身上的制服,半天也弄不明白,卖木瓜要证?那卖板栗要证不?卖核桃要证不?卖猕猴桃要证不?这些,在老鸹坪,全是野生的啊!但是食药监督员说:“现在实行食品药品追踪制度,凡是街上卖吃的,特别是药,得搞清出处,有许可证才行。”

木瓜爹是个本分人,从来不与他人争执,只好挑上担子,换地方卖。 这儿不是菜市场了,是摆地摊卖小商品的区域,他放下担子后开始叫卖:

“木瓜——解酒——顺气——去痰——止痢——”

围了一圈人,有看的,有买的,形成了交通阻塞。不一会儿,城管来了。

城管现在不粗暴了,人性执法,没有没收木瓜爹的担子,而是帮他挑起,让他另找地方卖。可是,没想到城里这么多人,容下一担挑子太难。有点儿空的地方,都有人摆摊设点。

木瓜爹放下担子,有人围过来。

“大爷,你卖的啥?是梨子吗?”

木瓜的外形像梨。

“不是梨,是木瓜。”

“吃得不?”

“吃得。”

有个人拿起就啃,被木瓜爹止住。

“小气,我吃了会给钱。”

“不是小气,不能这样吃。得煮了,或用糖腌了才行。这样吃,涩死人。”

“麻烦,哪个还要等煮哟?”

人们散了。现在的人,不愿多动手,享现成的最好。

木瓜爹的叫卖声,在拥挤的城里变得无奈、无助。那天他一共才卖十多斤,连回家的车费都不够。

回到家,老伴心疼他,早煨热了酒,炒了他最喜欢的盐黄豆做下酒菜。

老伴看着没有卖掉的木瓜,也发愁。

刚好在外地读书的孙子打电话来,问候爷爷奶奶。

电话中,木瓜爹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说得最多的就是说木瓜不好卖。

孙子说:“爷爷,你继续卖,别喊‘解酒顺气化痰止痢’,人家听着就不舒服,你就喊‘防癌,降血压血脂血糖’。”

“木瓜没有这些用啊!”

“管他的,人家愿听这些。”

果然,第二天木瓜爹这么叫卖,一挑子货不到两个钟头就卖光了。于是,在城里,人们渐渐知道有个卖木瓜的老人,矮矮的,叫卖声有些嘶哑。

木瓜爹被拘留了,拘留他的原因:虚假宣传。

木瓜是食品,也是药品,但是没有防癌和降血压血脂血糖的作用。

木反爹郁闷。现在的人,说真话他不信,说假话他信,怪谁呢?俗话说,上当受骗,心甘情愿。

木瓜爹被教育半天,放了。

木瓜爹回到家,面对堂屋堆积的木瓜,一肚子愁绪。他不知道除了卖木瓜,他还能做啥,何况脱贫还指望它呢!

木瓜爹的故事被村扶贫工作队知道了,因为派出所打电话告诉村里,村干部说了木瓜爹的情况,派出所才从轻处罚。

扶贫工作队立即上门,主动为木瓜爹申请了“老鸹坪原生态木瓜”的商标。

第二年秋,木瓜熟的时候,木瓜爹再进城卖木瓜,全都贴了商标,再没有人干涉,而且被抢购一空。现在生活好了,有钱人最想的是多活几天,所以凡是有利健康、能延年益寿的,都被抢购。

木瓜爹家早脱贫了。这年他采摘的木瓜,卖了一万多元。一半是自己卖的,一半是别人上门买的。

木瓜顺气,还顺心。

老 棕

第一次上门,冉杰就傻了眼。

老棕这位户口簿上才五十二岁的男人,竟然像城里七十多的老人,一头白发,脸上皱巴巴,两眼浑浊,一嘴残牙。

陪同冉杰的村主任哈二麻,有灰的凳子也不抹,一屁股坐下。这个城里人就不懂了——如果抹灰,主人家就认为是嫌弃。

“老棕,这是来和您结扶贫对子的冉杰。”

老棕很木讷,“啊啊”地答,再无多话。他手里的活儿没停,正在缝棕鞋——先把棕皮套在鞋模上,然后用针连。线是棕丝,针有牙签那么大。冉杰是城里孩子,90后,当然没有见过。

“棕叔,你缝的棕鞋是自己穿,还是卖钱?”

“自己穿能穿得了多少?想卖钱,没人要。”

话苍凉辛酸。

老鸹坪棕多,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二十世纪,家家用棕叶子,户户用棕制品。冬天穿棕鞋,这鞋叫“棕窝子”,保暖。

寒天披蓑衣,保暖,还防小雨小雪。

挑担,都用棕垫肩,柔和,省力。

冉杰了解这些情况后,对老棕更加感兴趣。不过,现在的老鸹坪,再没有人家用棕具了,原因嘛,化纤制品便宜、方便。以前的棕绳绷子床,早换成了席梦思。

可棕叔家为啥还做棕鞋呢?

第二次登门拜访,老棕放下手中正在缝的蓑衣,给冉杰搬凳子,烧茶水。

冉杰认真看,居然还有这样的家庭——电视,黑白的;房子,用的是石头、青砖、木料,大概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修的,很多地方都有了豁口;家具么,床、柜、方桌、条凳均古旧得像文物。

而且还没有女主人。

冉杰早了解到——棕婶病逝几年了,有一个女儿,打工在外,嫁给了同样打工的外地男人。

老棕沉迷于棕具,既不出门打工,又无其他手艺,光种庄稼,不成贫困户才怪。

老棕说起往事,话如流水。

原来,老棕的父亲是老鸹坪有名的巧手,做的棕鞋和蓑衣特别密实经用。集体生产的年代,雨天和闲天,他就做棕鞋和蓑衣。除了自己用,也给邻里亲戚做,多余的就悄悄带到街上卖。

这事本没有啥错,偏偏运气霉。有一次遇上“市管会”打击自由市场,把他抓了,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把他带到各公社游行批斗。

老人家回来后就病了,不久后死了,那年老棕才六岁。

长大后的老棕,手也特巧。土地包产到户后,他就做棕具卖,日子过得红火。可是,好景不长,十多年后,棕具再无人问津。

冉杰说:“棕叔,你手巧,转行啊!”

“这么好的棕具,没人要,伤心呢。我转行了,对不起父亲,他可是为了做棕具冤死的。”

冉杰只能叹气,他明白,老棕脑子一根筋,对棕具情有独钟。

冉杰说:“棕叔,把你的棕鞋、蓑衣、垫肩卖我一套?”

“卖啥卖?你喜欢,送你就是。”

老棕坚决不收钱。何况冉杰上门,两次都送了礼物,乡村最讲究礼尚往来。

冉杰把棕鞋、蓑衣、垫肩带回城,挂在室内墙上,越看越喜欢,于是拍照片发朋友圈。没想到,半个钟头不到,就有三位朋友问他在哪里买的。

冉杰说了实话,朋友说,委托他买一套,作纪念品。

可是冉杰不知道价格,只好说,那就一套一百,一件五十。

朋友价都不还,微信红包就发了过来。

当冉杰把钱给老棕时,他不信。在老鸹坪,这套棕具,十块钱都没人要,因为人家不需要。

可钱是真的,拿走三套棕具是真的。

冉杰的朋友又把棕具图片发到朋友圈,又有十几个人需要。

老棕终于明白,他做的棕具,人家当工艺品,作纪念,真能卖钱。再后来,他和景区合作经销,利润分成。

老棕现在不是一个人做棕具,还带俩徒弟,只是徒弟比他的年纪还大。

“老棕”不再是绰号,而是一个注册商标。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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