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菊

作者: 刘瑞

他叫李大成,整个清河镇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她叫青菊,整个清河镇只有李大成一个人知道她的名字。

她被父母叫了十八年“青菊”后,嫁到清河镇当了李大成的老婆,清河镇的人都叫她“大成后头哩”。清河镇的新媳妇都是被人这么叫的——在自家男人名字后面加上“后头哩”,比如:狗剩后头哩、铁柱后头哩。

刚结婚那阵儿,他叫她“青菊”:“青菊,饭做好了没?”“青菊,吃过饭去东地薅草。”这么叫着叫着他们的儿子出生了。他给儿子起名叫来喜。他不再叫她“青菊”了,开始喊她“喜妈”。清河镇的新媳妇在生过孩子后,都会重新拥有一个名字——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个“妈”。清河镇的女人有叫红妈的,有叫柱子妈的,有叫玲妈的,有叫铁蛋妈的。

喜妈还是青菊的时候,虽说长得不太好看,个子也不高,但还是蛮水灵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因为眼窝深,像整日汪着一窝水。

来喜四岁时,喜妈又生了个儿子,李大成给小儿子起名叫来福。喜妈的名字并没有因为来福的到来而被大成改为“福妈”。李大成,包括下河镇的所有人就一直“喜妈”“喜妈”地叫着。

后来,喜妈的两个儿子长大了。

大儿子结婚后,另立门户,单独过日子去了。李大成和喜妈就跟着小儿子一起生活。

喜妈每到做饭就发愁,实在不知道做啥时,就问大成。大成也不知道自己想吃啥饭,便说:“你想咋做咋做,我不管。”小儿子来福是吃粮不问事的主儿,问他也白搭。喜妈便问小儿媳,小儿媳也说:“不管你,随便。”喜妈想了想,就擀面条吧。喜妈系上围裙,择菜,洗菜,和面,擀面条。一锅面条很快就做好了,喜妈牵着小孙子去隔壁邻居家把正和邻居闲聊的大成叫了回来,又去堂屋喊正看电视的小儿子两口子吃饭。

大成掀开锅盖一看,是一锅面条,眉头一皱,对喜妈说:“你就会擀面条,还能干啥!”喜妈不高兴了,说:“问你做啥饭你不管,做好了,你嫌这嫌那。”大成嘟囔着,盛了一碗端到饭场往大柳树下一坐,吃开了。喜妈给小孙子盛了一小碗,她怕小孙子吃撒了,便一勺一勺地喂。小孩子不老实,吃着饭满地跑。喜妈一边喊着,一边举着勺子跟着孩子喂。等把小孙子喂饱,喜妈去盛饭时,锅台上已是白花花的一片空碗,锅里的饭也凉得差不多了。喜妈胡乱扒拉着吃了一碗面条,开始刷锅洗碗,洗过碗又去喂猪,然后又去把昨晚洗的衣服拿出去晒上。

这些活儿李大成从来不管。他和儿子儿媳到了饭点只管吃饭,饭合胃口就多吃,不合胃口就少吃;衣服脏了,只管换;渴了只管找水喝。李大成一般是想不起来喜妈的,只有在特殊的时候才会想起她。比如,要换衣服时他会想起喜妈,让喜妈给他找衣服。又比如,他偶一抬头发现地上的南瓜烂了,也会想起喜妈,说喜妈不知道东西中用,南瓜烂了都不知道吃。茶瓶里没开水了,他也会想起喜妈,说喜妈不烧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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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妈刷完锅,晒好衣服,喂饱猪,伺候好鸡、鸭,来不及喘口气,解掉围裙,个筐,一路小跑往庄稼地里奔去。大成吃过饭,已经掰了几垄玉米了。大成看见喜妈才到地里,说:“也不知道你在家里磨叽个啥子,都半晚上了,还干啥活儿!”喜妈也觉得自己来晚了,有点儿理亏,便不说话,唰唰唰掰起玉米来。大成又说:“咱这块儿地今儿个就能掰完了,明儿你去南地里掰吧。”大成说的南地,是指大儿子来喜的玉米地。喜妈有些为难,没接话。她倒不是不想帮大儿子干活儿,只是怕又要看小儿媳的脸色了。

喜妈在两个儿媳面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给大儿子的孩子拿个糖,小儿媳甩个脸子给她看;她给小儿子的孩子拿个糖,大儿媳甩个脸子给她看。喜妈对孩子明明是一样疼,可两个儿媳偏说一碗水没端平。

那晚喜妈已经睡了,小儿媳来到喜妈房间,说:“你见我梳子了没?”喜妈忙说:“没见呀。”小儿媳脸一沉,说:“家里除了你收拾东西爱乱放,谁还会摸!”喜妈仔细回想,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动过梳子,便小心地对儿媳说:“我真想不起来了,你再找找吧。”小儿媳大声说:“肯定是你把梳子扔了,以后你不要动我的东西了!”喜妈连声应着,小儿媳仍是一脸怒容。

大成在清河镇人眼里是个“能人”,村里谁家有矛盾,要请大成出面调解。谁家有了红白喜事,要请大成执事。可大成旁观了儿媳的这出戏,看着儿媳余怒未消,噔噔噔从喜妈身边走过去,大成没任何反应。喜妈流了半夜的泪,第二天一早,却像没事一样,早早起床,为一家老少准备早饭。

喜妈这辈子终于有了一次出远门的机会。

清河镇镇政府接上面通知,要动员组织一批人去新疆拾棉花。喜妈便跟着一帮人去了新疆。

两个月后喜妈回来了,带着给大成买的一条棉裤和给两个孙子买的书包。

大寒节气来临时,天气骤然变冷,大成去穿棉裤,却怎么也套不上,又试着去套时,刺啦一声,棉裤炸线了。大成把棉裤一扔,说:“啥破棉裤!”喜妈说:“是按你平时穿的尺码买的呀!”大成脸红脖子粗地说:“肯定是买上当了。”

“咋会上当呢?咋会上当呢?”喜妈一遍一遍地念叨着,满脑子都是在新疆拾棉花时的情景——她胸前挂着装棉花的大袋子,弯着腰勾着头,像个灰不溜秋的袋鼠,淹没在没边儿没沿儿的棉田里,在白花花的棉朵间摘呀摘呀,汗珠一滴一滴地落到异乡的大地上。

“咋会上当呢?咋会上当呢?这条棉裤可是我拾了几天棉花的钱啊!”带着这个疑问,喜妈头疼欲裂,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清河镇下起了大雪,河面结了冰,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冰溜。喜妈心想,这天真冷啊!自己怕是感冒了吧,怎么浑身无力?

大成还是从喜妈呆滞的目光里发现异常了。近一段时间,喜妈做饭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把锅烧煳了。一家人的衣服她洗得也不那么及时了。有一次下雨,喜妈竟任由衣服在外面淋着也不去收。

不知是哪一天,清河镇的人都发现了喜妈的变化。有人对大成说:“你带她去医院看看吧。”大成说:“她不痛不痒,能吃能睡,会有啥病?等一段时间可能就会好了吧。”

喜妈不但没好起来,反而精神越来越差了。她吃了睡睡了吃,眼睛里什么活儿也没了。

大成意识到,也许喜妈真是病了。他带喜妈来到医院。医生看看喜妈,问:“你叫什么名字?”喜妈半晌才反应过来,讷讷地说:“我叫喜妈。”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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