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得上鱼
作者: 卢旭
城郊公路人很少,下午三四点钟尤其如此。老胡把公交车开得如异星飞行器般转瞬即逝,带着颠簸浩荡火烧火燎的气势。
远处一小点儿黑色的灰尘飘在路边,渐渐变成一粒黑米、一颗黑胶囊、一段黑树枝、一个黑老头儿,还伸出一条黑胳膊抓块纸板上下晃动。公交车一闪而过,老胡仿佛看到了老头儿愤恨的眼神和骂骂咧咧的嘴。郊区公交是可以招手即停的,虽有被投诉的风险,可司机也拥有“一不留神”的权利。老胡还是猛然减了速,将车硬生生停到路边,乘客们像被用力掰弯的钢条般全部向前倾去。车已冲过老头儿二三十米。
好半天,黑老头儿才呼哧呼哧爬进车门,手里还抓着纸板,上面画着一条金色大鱼。老胡随即启动汽车,老头儿又朝后踉跄两步,正好跌入有人给他让的空座里,大口喘了两站地的气。让座的人都下车了,他一个“谢”字还没说出来。
“我还得谢你呗?”老头儿双手扶着大腿盯着老胡后脑勺儿,“谢你给我停车?”
“谁能看出你在那里干啥?拿个破纸板乱晃!”
“张嘴‘破’、闭嘴‘破’,再破也比你强。”老头儿把纸板晃了两下。
“你不招手,谁知道你要干啥?就看到破纸板了。”
周围人紧劝老头儿少说两句:“你不怕事儿大,我们还怕呢。前面就是座桥,桥下的水七八米深呢。”
“你配得上这么好的工作吗?配得上这么重要的职责吗?”老头儿不依不饶。
“我配不上,你配得上。来,你来开吧。”老胡扭头冲老头儿大嚷,双手离了方向盘,稍后还是落了回去。
后面有两个穿卫衣的小伙子,丢下女朋友,快步来到前面,一个紧贴老胡站着,一个盯紧了老胡。他俩除了抓扶手的手,另一只都握成了大拳头。
“你配当个好丈夫吗?你配当个好父亲吗?”离婚协议拖了好几个月,当老婆再次将纸拍到老胡面前时,也是这么说的。这回老胡点点头,签了名字。他不配,他配不上老婆,配不上儿子,配不上老头儿,配不上桥护栏,配不上桥下的河水,更配不上小伙子紧张兮兮的拳头。
每两个星期他可以单独陪儿子玩儿半天,这才急着开完这趟车,好早几分钟交班。老胡到了辅导班接上儿子,前妻只说了句“让他少玩会儿游戏”,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像捂紧口鼻逃离臭气熏天的垃圾堆。
上小学的儿子其实也不是和他单独相处,而是和电脑单独相处,来老胡租住的房子就纯是娱乐休闲时间了。儿子屁股只有四分之一还架在椅子上,整个身子、脖子、脑袋都探向电脑屏幕,像一只正待捕猎时机的螳螂。满屏尽是光怪陆离的刀光剑影,一会儿白光大弧,一会儿火花四溅,刺耳的音效让老胡直皱眉头,那是他人生梦魇中又一块锯齿形的碎片。他去了厨房,端来一盘削好的水果,放在桌上。
“拿远点儿,挡鼠标了。”儿子用手腕顶了一下盘子,盘子差点儿从桌子上掉下来。老胡忙扶住放到桌角。他对儿子失望,对自己更失望,也许自己真的不配教育孩子。开车也许是生活交给他的略胜同辈的唯一机会,可他连这都做不好,还配干什么呢?让个老头儿气得半死,像得了抑郁症的蛤蟆。
要是放在离婚前,他早火了,非得把儿子从椅子上揪下来,狠踹两脚。之前确实踹过,但不是因为踹儿子才离婚的,而是踹老婆。“你这辈子不配得到任何好的东西,再好都会被你弄坏、伤透的。”老婆是这么说的。于是,几乎所有东西都归了老婆。除了鱼缸和自己空空的脑壳外,老胡身无一物。
他坐在卧室床上,盯着窗台的鱼缸看。平时下班回来他就这么坐着,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直坐到天黑,直坐到肚子叫。缸里的小热带鱼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可都漂亮又好养活。看着看着,老胡心就静了。小公鱼神气活现地穿梭追逐,身上紫里透绿的鳞片仿佛海王的铠甲;小母鱼坠着几乎成方形的大肚子面朝缸壁缓缓移动,像艘无声巡弋的核潜艇。人说金龙鱼值个两万三万,可老胡看着还没有草鱼肥,没金鱼美,哪配得上叫龙?现在想来就是养出了感情,有了感情,不但儿子是龙、鱼是龙,连蚯蚓也可以是龙?
儿子也进了卧室,端着水果:“爸,你也吃点儿。”
老胡有点儿惊讶,挪挪屁股,让儿子坐在身边。
“好漂亮的鱼!什么时候养的?”
“快三个月了。小缸里还有鱼苗,刚下的。生出来时是半透明的小黑团儿,然后尾巴和头就展开了,像你小时玩的恐龙蛋。”
“没想到你还能把这么漂亮的小东西养活。”儿子咬了一口梨。
“用点儿心伺候呗。”他眼睛瞪大了,似乎发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另一个世界。他心底有盏小灯被点亮了,像条自带荧光的深海鱼。他说:“就是有时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些鱼。”
“配得上。养得多好,和画上的鱼一样漂亮。”儿子指指墙角的纸板。
那是老头儿落在车上的。一束夕阳像橙色的水流将纸板上的鱼浸润得活起来,弯成弧形的身体鼓胀着生命的活力。下次还他吧。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