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想一件新东西
作者: 路杨鲁迅在杂文中讲过一个“财主和鼎”的故事。一个土财主买了一件古铜器,据说是个周鼎,“土花斑驳,古色古香”,却找来铜匠把土花和铜绿擦得一干二净,“这才摆在客厅里,闪闪的发着铜光”。一众“雅士”闻之无不大笑,但鲁迅却由吃惊、失笑转为肃然,从中得到一种启示:“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现代,我们的碗,无整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当时,一定是干干净净,金光灿烂的。”因此鲁迅说,这样的鼎才是“近于真相”的,且“这一种俗气至今未脱,变化了我衡量古美术的眼光”。比如古希腊的雕塑,“雕造的当时,一定是崭新,雪白,而且发闪的,所以我们现在所见的希腊之美,其实并不准是当时希腊人之所谓美,我们应该悬想它是一件新东西”(《“题未定”草(七)》)。
讲述这个故事的语境自然牵连着更具体的文坛公案,但在文学批评的方法与立场上,鲁迅则是在雅与俗、静穆与热烈、寻章摘句与全人全篇、美学风格与社会状态之间给出判断。与抽象、超验乃至高蹈的审美取向相对,这里的“俗”指向一种关于日常经验、世俗生活及其历史情境与社会构造的朴素兴趣。它通过唤回铜器被使用、塑像被雕造的那个时刻,重新打开了具体的生活实践中,那些被普遍化的“美”或“人性”排斥掉的复杂性与异质性。而这里所谓的“新”,也就并非进化论意义上的未来或进步,而是指向一种作为当下的过去。因此,这件“新东西”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文学的“当代性”。鲁迅的悬想透露出的是,当代性不仅表现为人与事物同处于一个时代中的共时性,而且在于他们身处的社会状态与生活实践中的位置与关系,其中蕴含的敏感、行动力与饱满的历史内容尚未在时间的延展中耗散,也不应被似是而非的历史叙述或美学批评所割裂或扭曲。换言之,当代性是一个时代的人如何处理其当代经验的过程,是其中包孕的智慧,也是其中暗含的困境,是历史堆积到某一时刻的凝聚物,也是历史将继续分延的起点。因此,文学的历史性与当代性并非对立的事物,而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发掘其厚度与重量,正是批评家的使命。
如艾略特所说,我们需要同时理解历史的“过去性”与“现存性”,要将文学的整体作为一个“同时的存在”,作家才能更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和当代的关系”;新的作品往往会构成一个崭新的事件从而改变传统的秩序,“每件艺术作品对于整体的关系、比例和价值就重新调整了”(《传统与个人才能》)。换言之,历史恰是在与当代的互动中,在“新与旧的适应”中,不断发生变动、重组和自我更新。反过来讲,当代的作家、批评家和研究者也就不是在某种历史性的笼罩下被动地展开创作、批评或历史考察,而是要以一种主动的、自觉的实践,参与到艺术秩序的重造当中。与历史主义批评相比,鲁迅的悬想或许更近于伊格尔顿所说的“唯物主义批评”,即在将艺术视为一种物质生产的前提下,“分析文本生产的结构机制及其复杂的历史表述形式”(《唯物主义批评的范畴》)。由此,主导一个时代的艺术秩序背后的经验模式、认知框架与权力结构才能显现出来,那些差异化的历史过程才有可能得到呈现,进而指向某种不同的想象未来的方案。
这则故事总令我念念不忘,或许也是因为,它内在包含了一种迷人的混杂性。这段本是由论战和批评引出的议论,携带着文学史家的自觉,凝结在一个寓言式的故事里,又以杂文的形式呈现,或许也以鲁迅自身的实践方式为喻,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同时向文学、历史、社会与政治敞开的姿态。在批评越发学院化而逐渐失去其公共性的境况下,文学批评如何同时作为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如何找到一种更加融通的主体位置与研究视域,重新激活文学艺术的历史性与当代性,成为新的难题。在这个意义上,“悬想”是快乐的,也是艰辛的,更是呼唤想象力的;而那件关联着未来的“新东西”,在当下,也在历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