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在瓦村麦田里复活了的死魂灵

作者: 丁帆

引子

我始终认为,一篇好的评论文章,应该是与一部好的作品的灵魂对话,评论者在书写评论的过程中,本身就是一次再创作的心灵冲动。

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在书写第一部《中国乡土小说史论》的时候,就一直思考着这样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即:在落后却又强大的农耕文明社会面前,城市文学往往就是被文学边缘化的书写领域,而城市文学的确又是先进的现代文明的象征。田园牧歌式的农耕文明静态的文学描写从先秦的《诗经》开始,一直到唐诗宋词中的歌咏,达到了巅峰,尽管也有大量“烟花三月下扬州”“一夜看尽长安花”的奢靡城市文学的吟咏,但文学主潮还是以田园牧歌为主的。直到晚清中国四大谴责的通俗小说为开端,批判现实主义的小说才在中国城市文学中兴起,而我们100多年来的文学史,却将“通俗小说”打入了另册,以所谓正统“纯文学”的白话小说——中国乡土小说的鲁迅作品《狂人日记》为旗,作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的发端。显然,这是缺乏公允的文学史判断,然而,这样的理念始终左右着我们的治史观。当然,在百年中国乡土小说史中,以鲁迅为首的批判现实主义书写元素一直占据着文学的先锋主导地位,直到20世纪50年代,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占据了中国文坛的主导地位后,马克思、恩格斯所倡导的批判性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才悄悄地隐匿在中国文坛上。当时针转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伤痕文学”的崛起,批判现实主义大潮如过境的洪水一样汹涌而来,却又像潮汐退却那样迅即,只留下了文学史沙滩上的人的足迹,五四“人的文学”,此起彼伏,却给中国文学史里的批判现实主义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近三年来,我在几部长篇小说中,看到了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回归的显影,无疑,无论是在城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之中,它们都是以显性或隐性的批判视角,去书写乡村和城市的种种溃败,尤其是那种精神上的迷茫与无助,带着“垮了的一代”情绪进入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之中。更有意味的是,这些作品摆脱了将城市文学与乡村割裂开来,进行单独题材书写的创作模式,而是将城市与乡村连为一体,进行整体性的书写,从宏观到微观的角度,对中国社会的现实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从陈彦的《星空与半棵树》,到贾平凹的《河山传》,再到鬼子的《买话》,我看到了恩格斯所赞叹的那种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复活,尽管这些作品还戴着各种各样的写作面具,甚至穿上了形式上的“隐身衣”,例如《星空与半棵树》就是用了集批判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生态主义和荒诞主义为一炉的悲喜剧创作方法,试图掩饰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本质特征,却让我在骨子里看清了它们对现实社会的深刻反省与鞭挞。作为一个批评者,我也曾经企图用一种避开锋芒的模糊词语来形容这些作品的本质性创作方法,比如用“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来掩盖贾平凹《河山传》的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实质。

而当我看到鬼子23年前那篇《瓦城上空的麦田》续篇《买话》发表后,那种久别重逢的惊喜,让我无法抑制心头的狂喜——批判现实主义的显性回归,将我的批评面具撕开,我终于有勇气毫无顾忌地可以直面当今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进行畅所欲言的论述了。尽管《买话》也融入了一点荒诞的描写元素,但它绝非是什么现代主义的“先锋派”作品,因为这部作品是地地道道在写城市为背景下的中国乡土社会真实的镜像。作品是那个并没有消逝的农耕文明形态的真实倒影,无疑,它才是中国“新乡土文学”最深刻最本质的写照,其中充满着的强烈批判现实主义的元素,是面对乡土社会深切的哲学思考,也充分证实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现实主义推动历史前行的理论并没有过时,恰恰证明了批判现实主义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可行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买话》在当今经历过现代主义文学四十年洗礼过的语境中,如果硬是想将它冠以“先锋派”的桂冠,我以为反而是降低了这部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的价值,当然,若是用“荒诞批判现实主义”来定义,倒也是说得过去的。

我一直在等待飘浮在“瓦城上空麦田”里,那个叫作李四的“死魂灵”返乡。

23年后,李四这个被符号化了的人物,终于“重生”归来了,他“附体”在一个叫作“刘耳”的人身体上,回到了他以为可以安度晚年的生命停泊地——瓦村。

重新审视这个在瓦城里托生的归来者刘耳,他从乡村走进城市,度过了大半辈子的小公务员生涯,我毫不犹豫地指认出,他就是那个自杀了的李四“死魂灵”的附体。

在鬼子的中篇小说《瓦城上空的麦田》里,李四在“瓦城”看到的是:“我眼里的一朵白云变成了一块麦田,我发现那块麦田是从远远的山里飘过来的,飘呀飘呀,就飘到瓦城来了。”但是,瓦城却成了他死无葬身之地的城市,而他却又无法返乡,因为他的农村户籍也被注销了,他成了故乡的“陌生人”。如今,刘耳告别了飘浮在白云之上海市蜃楼似的城市浪漫风景,而是真实回归到了乡村麦田的大地上,他又是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了。

同样题材的延续,让我想起了当年评论家吴义勤那段评语:“《瓦城上空的麦田》是一部让人感到彻骨寒冷的和强烈震撼的小说,在今天,如此有力量的小说已经是非常罕见了。鬼子在这部小说中,再次展示了他在拷问人性方面的天才。”20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买话》在人性的拷问上更具有时代性,也更有深刻的批判哲学意蕴,这是一般乡土小说作家难以企及的境界——思想的烈度足以震撼文坛,且是从形下到形上,再到形下二度循环的艺术化抒写。

从瓦村到瓦城,再从瓦城回到瓦村,还魂的李四,不,是还乡的刘耳,却又陷入了无限循环的焦虑和恐惧之中。尽管昔日重来的麦田风景美丽依旧,青少年时代的友情和爱情是那么纯真,可是,静谧的农耕文明田园牧歌早已成了精神的废墟,这是一个异化了的世界,刘耳只能靠着“买话”活在这个广袤麦田的铁屋子里,成为中国乡村返乡者的“死魂灵”,一个“多余的人”。

这让我想起了100年前,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创作出的那部惊世骇俗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主人公盖茨比也是从底层社会走进繁华都市的下层人,目睹了美国动荡的“咆哮的爵士年代”里的堕落,抒写了“迷惘的一代”作家心底的绝望,当然也包括爱情在金钱世界里的沦陷和背叛。那是一个挥金如土的时代,也是一个糟糕的虚伪时代,所以,那个既是小说叙述者又是剧中人的尼克义无反顾地回到了故乡。然而,他们的精神其实是回不去的,“美国梦”是一个大萧条时代的前奏曲,作家的高明之处,就是预言了“垮掉的一代”的历史命运。

同样,在《买话》中,主人公刘耳也是在这样的大动荡时代里走过来的一代人,但他不是大富大贵的盖茨比,他只是契诃夫笔下的那个心理变态的小公务员。他回到故乡,不仅是为了躲避堕落城市里的喧嚣和腐化,也不是为了单纯地忆旧而来的,更不是来做“中国梦”的。他是来赎罪的,不单是为自己,更是为了下一代子嗣——这就是小说的谜底,也是小说作者鬼子精心设计的一个别样主题表达方式。那个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过的“隐形主人公”,就是刘耳那个当上了“瓦城”市长的儿子,我们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这个符号化的官员,才是真正主宰“瓦城”和“瓦村”世界上空的隐身主角。小说的隐喻和反讽达到了对时代本质揭露的艺术效果,我以为这是批判现实主义变幻了另一种表达方式的胜利。

刘耳回到了瓦村,他想干吗呢?仅仅是守望麦田的风景画?还是叶落归根,衣锦还乡?抑或是寻觅曾经失落的情感和人性的密码,以及被遗忘在瓦村历史暗陬中偷食禁果的历史激情?这一切,都是我对鬼子新版长篇小说《买话》进行溯源的滥觞。

起初,我乍一看“买话”,误认为是“买活”——像余华《活着》一样的悲剧叙事。读了几十页,心想,的确也可以这样说,刘耳真的是在“买活”,如何融入乡村社会,重新活下去,才是他最大的夙愿。因为一个失去群居社会的个体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尽管历史上曾经有过因为战争与灾难等原因,成为独居“野人”的非虚构范例,但最终他们都是无法摆脱群居社会的诱惑,重新走入人居社会之中。“白毛女”也好,梭罗也好,他们的最后归属都是一样的。所以,刘耳在城乡二元结构的社会里,他永远就是一个飘荡着的“死魂灵”。这一次他试图在落叶归根的“瓦村上空的麦田”里寻找到他精神的最后栖居地,他能够如愿以偿吗?

可以这样解释刘耳返乡的最真实的心理——他是为自己的儿子来还孽债的。在瓦城里,他深知官场上无法摆脱的腐败,他早在冥冥之中就预感到当上市长的儿子会遭到报应。而在现代化的城市里,他没有祷告忏悔的去处,只有回到乡下,他才能寻找到灵魂忏悔之地,寻觅到护佑儿子的神灵。最重要的是,在整个救赎灵魂的过程中,市长的儿子终于没有逃脱命运的惩罚,刘耳本人却得到了自我灵魂的救赎——主题由此而突转升华,成为小说叩问这个异化时代的强音。

当你读完小说,掩卷遐思,许许多多无法解释的人生和人性的命题,会缠绕在心头,不能自已。

我本想将这篇文章的名字命名为《一部中国式的乡土忏悔录》,因为,作为彷徨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阴阳人”,他们如何洗涤自我灵魂中的污垢,是必须告解的隐秘;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得为罪孽深重的子女赎罪。这也是李四在“瓦城”时,被子女们抛弃后无法还乡的异化问题,而这正是刘耳回到“瓦村”的最终使命,于是,救赎主题阐释的哲学命题从此展开。

虽然我与作者鬼子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但是,通过他的作品,我自以为自己时时都在与作者进行着灵魂的沟通与交流。这次,甫一看到《买话》出版,我就预感到瓦村麦田上空有事,充满着鬼影憧憧、人影憧憧的叙事,一定是在衔接23年前的那个没有了却的故事,于是,我就向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总编朋友讨要《买话》。未曾想到的是,鬼子立马就给我寄来了他的三本新旧书籍《瓦城上空的麦田》《一根水做的绳子》《买话》。这是我与鬼子的第一次灵魂快递。

鬼子说,这部《买话》是他花了18年才完成的长篇小说,一剑磨了近20年,功夫花在什么地方了?难道是千锤百炼、字字珠玑的文字?带着这样的疑惑,我进入了深层次的阅读。的确,小说从形式到内容都是精心打磨的,简短的章节,其精练的语言和节奏如散文诗一样,有一节竟然只有几百字。让“快阅读”时代的读者耐着性子去读一部20万字的长篇小说,确实不容易,如果不能迅速“入戏”,恐怕连专门性的阅读者也会放弃的。可是,《买话》却是一本随时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长篇,不仅短小的章节可以让你随时停顿下来,留下阅读的悬念。而且,散文诗一样大俗大雅的语言,以及时时冒出来的乡间俚语构成的诗句,却像拿住你阅读兴趣的小精灵一样,让你不忍释卷。然而,仅仅就是这一点雕虫小技,是不能深深触动我的灵魂的。

因为眼疾,这本20万字的小说,我整整花了三天时间才读完。掩卷沉思,我脑袋里跳出了这样的理性判断——这是一部“返乡”主题的深刻力作,其历史和哲学的思考,远远超越了许许多多旧乡土小说和新时代乡土小说对这一题材的开掘。比起当下许多流行的“新乡土小说”现实题材的书写,其主题的开掘要深刻得多,因为多数“新乡土小说”都是漂浮在水面上“死水微澜”的叙事,那个先行的主题框架,均是早已阈定好了的,读起来如同嚼蜡,甚至连半个多世纪以前“旧乡土小说”《小二黑结婚》《山乡巨变》《铁木前传》《锻炼锻炼》等都不如。而奇特的“买话”故事,让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乡土中国家族“差序格局”泛起的层层涟漪,更是在反思城乡结构二元对立中人际关系总和中的异化现象。这是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和哲学家都不易察觉的书写盲区,竟然被一个叫作鬼子的作家发现开掘出来了。这让我又一次想起了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中,对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褒扬的至理名言。因此,我便斗胆地将《买话》定义为“荒诞批判现实主义”的乡土叙事了,虽然它并不符合约定的“新乡土叙事”的规范。

23年前,我在《文学评论》第3期上发表了《论近期小说中乡土与都市的精神蜕变——以〈黑猪毛白猪毛〉和〈瓦城上空的麦田〉为考察对象》一文。那时,我只知道鬼子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他的乡土小说别具一格,一部《瓦城上空的麦田》让我读得酣畅淋漓。这样有时代感、有哲学思考深度的作品,是百年以来中国乡土小说难得的精品之作。它让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因为近百年来,我们可以失去对田园牧歌风景画、风俗画和风情画的描写,但是,我们绝不能失去批判现实主义对一个大时代的独立思考。

所以,我在文章中写下了这样的文字:《瓦城上空的麦田》聚焦生活在底层的苦难者、孤独者和绝望者的灵魂悲号,放大了他们变形的灵魂,对这个世界发出了叩问!鬼子的创作终于从追求空洞的技术层面,回到了对人性的关注。同样是用近于黑色幽默的艺术手法来表现荒诞,但是,作品写出了乡土社会迁徙者与都市文化发生碰撞时灵魂世界的至深真切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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