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河湾》关键词的精神分析

作者: 晏杰雄 杨倩瑜

张炜长篇小说中的“水”,向来是他敏锐把握时代变化的精神意象。早年名作《古船》中的“水”象征民族不息的生命,由《古船》驶向《河湾》,“水”也实现了新时代赋予的精神转向,从家族秘史的见证者上升为消解精神荒原的救赎剂。《河湾》以某机关人员傅亦衔的生活为主要线索展开,傅亦衔五次出入河湾,最后告别坐拥名利的网络时代,到河湾开启新的自然生活。故事整体以“历史回忆蕴于现实多线”的结构呈现:傅洛家族在半岛的历史线蕴于傅亦衔与洛珈隐秘特殊的恋情线、傅亦衔与友人余之锷夫妇围绕“河湾”展开的友谊线,以及围绕傅亦衔生存选择的生活线中。充满血泪的个人成长史、家族史,甚至半岛的历史,都以插叙的形式出现在其他三条抒情性强的现实线中,交织缠绕,达成了家族回忆之史与当下生活之诗的联姻。

历史回忆蕴于当下现实的叙述,使得张炜一方面回头向历史探寻自然中人的原初品性,一方面又低头对人的生存状态进行理性审视。“在人类生存的过程中,生命不可避免地要经受三种关系的困扰:即人与自身、人与自然、人与社会。”①在网络时代中,围绕人的三种关系渐趋异化,张炜在小说创作中展开对人的关系的审视与重构。他将人道主义与人文关怀皆纳入了小说的叙述中,无论是将网络时代的病症隐喻为“秃斑”,或是将人文主义下沉到具体生理感受,都体现了张炜作为作家的时代使命。在人文精神的烛照下,《河湾》于家族史的断续回忆中把握现实生活本质,告别当下枯燥无序的生活,师法自然,寻求重建新的生活秩序。

一、“异人”:以存在主义为注脚的理想形象

20世纪80年代的“萨特热”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一批作家,至今对张炜创作仍有内在感召力,在《河湾》中将人道主义立场化入“异人”的理想形象中。张炜如此定义“异人”:“一个人仅凭突出的个性仍然不能称之为‘异人’,那必须是极为内在的稀有品质,既有异能特技、超凡脱俗的恪守,还要朴实无华。”②现代文明下的人格表演,为个性的培养提供了生长土壤,但随着大众审美兴趣的转移,个性往往功利地消失于时代洪流。唯有“异人”,才能不为外界环境所动,朴素地恪守内在稀有品质,书写真诚质朴的人生美学。

在余之锷与傅亦衔讨论“异人”的核心内容时,“异人”被赋予“严格概念”的定义:“一个人的刚正不阿,不随俗见的坚持和洞悉、勇气和心智,大概是‘异人’的核心内容。”③洞悉、勇气、坚持,张炜将认知与行动统一于“坚持”的美好品行中,彰显“异人”追求绝对真理与独立人格的坚定。“异人”拥有不随俗见的洞悉与心智,不随世俗功利逐流,且为自身负责。这在概念上与存在主义对“听任”的定义不谋而合,即“决定我们存在的是我们自己”④。“异人”恪守超凡脱俗所付出的代价,也正是存在主义所提倡“听任”随同的痛苦所在。与常人相比较,异人“比一般人多了些自由,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和趣味罢了”⑤。恰如存在主义所认为的:“从人被投进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要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⑥“异人”能在俗世中坚定自身选择,并承担相应的自由责任,符合存在主义所提倡的自由选择。可见,存在主义哲思是张炜从人道主义出发,提倡“异人”潮流之上生活方式的有力注脚。

恰如萨特所说:“当人一旦看出价值是靠他自己决定的,他在这种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就只能决定一件事,即把自由作为一切价值的基础。”⑦何典作为主体所进行的活动,正是为自身负责的自由选择。此外,存在主义强调“存在”不指向具体有形的存在,而是指孤独个人同自身的关系,个体以非理性的存在体验忠实于个人灵魂。何典深谙此理并用于病理研究,区别于普通的问诊,从病人心境入手探究病根所在。患者苏歩慧因在爱情中体验到了极强的落差感,从而远离了“自己设想成为的人”,其存在体验背离自我造就,生了一场大病。何典真正能意识到人存在的种种可能性超越自身、超越一切,甚至生死。因此对苏歩慧的病情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果然不久于人世。何典在网络时代拥有超越俗见且朴实无华的思想,往往能跨越生死与名利,高扬人的价值意义,实现人的精神存在。傅亦衔对“异人”的不懈追求,亦证明张炜隐藏在《河湾》中的人道主义精神,即人是不孤立的,人的自由选择为全世界负责。

存在主义哲学高扬精神存在的同时,又强调了人自我超越的意义。正如萨特所言:“必须始终在自身之外寻求一个解放(自己)的或者体现某种特殊(理想)的目标,人才能体现自己真正是人。”⑧人只有在自身之外不断地超越,即在追求深远目标中完善自身,才能掌握客体、实现人的本质。《河湾》吸收了存在主义哲学的精神内蕴,在尊重人的自由选择的同时,坚定地对时代展开互动以及鼓励自我超越,并将这种追求体现于“异人”的形象构造中。傅亦衔面对女上司、圆圆、老科长、女心理咨询师时,都不否定他们成为“异人”的可能,却受于“人的自我超越”追求,将河湾的何典视为真正意义上的“异人”。这正是张炜吸收存在主义哲学中人道主义的有力证明,他支持各色的生活,但在把握新时代生活本质的深刻思索后,达成了对当代生活的“破”与“立”。他肩负现实关怀,提倡回到河湾,回到对自然的重新观照,在复归自然的潮流中获得真正的自我。

20世纪40年代,萨特阐释存在主义即是一种人道主义,但到80年代,其理论阐述发生了变化:“只有等到人恢复人与人之间的原始关系,等到人真实地、完全地存在时,他和同时代人的关系以及他独自存在的方式,才能称为人道主义的目的。”⑨萨特认为在达到人的关系和定义的存在的过程中,呼唤完整全面的人。张炜吸收了存在主义的新精神资源,将其体现在“异人”的理想形象塑造中。“异人”不仅仅是超越自我、自我选择的结果,更是在绝望的生活中捡起希望,回到自然中以原始自然的人性与他人相处,不断完善旧我、坚持向真正全面迈进的人。萨特认为,存在主义“把人类的命运交在他自己手里,所以没有一种学说比它更乐观的”⑩。存在主义是乐观的,受人道主义的存在主义影响,《河湾》“异人”的理想形象也是张炜在无序网络时代中寻求的希望所在。因此,小说中的傅亦衔坚信人的力量,才抱着希望告别这个混浊的网络时代,去寻求自然中的河湾,去回归自然本性。张炜践行了萨特“文学介入现实生活”的观念:“对作家的身份和社会责任进行界定,认为作家应承担救世济民的责任,秉持知识分子应有的批判精神。”11他借人物的立场宣扬更新迭代的存在主义理想,鼓励人们在自然中重建生活秩序,在自然中实现“每个人都将成为人”的人文愿景。

二、“秃斑”:网络时代病症隐喻及其治疗

张炜曾坦言:“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12怀着对现代文明中精神麻痹的厌恶,张炜始终对自由自在原始生命的回归充满热情。体现在《河湾》中,傅亦衔借以告别当下生活、重建生活秩序的河湾,即承载着原始的真实自然与美好人性。而抵达桃花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新生活重建存在着强大阻力。“河湾”作为理想的安身修心之处,却有一块足足50多亩的阳坡空地,被众人喻为“秃斑”。该地块只有干石砺子,失水土薄的自然条件使其荒秃,除了几棵小草什么都不长。傅亦衔告别被网络时代“肆意修饰的城市野地”,来到“河湾”却发现仍有荒芜土地有待治疗。因此,取材“荒芜土地”这一现实事物,张炜在《河湾》中创设了现实与超现实统一的寓意性意象“秃斑”,借其隐喻网络时代的病症。

劳·坡林说:“象征的定义可以粗略地说成是某种东西的含义大于其本身。”13区别于现实型文学,象征型文学带有的表意多义性赋予“秃斑”新的现实语境阐释。“河湾”象征理想的社会愿景,“荒芜土地”象征达成理想所需克服的阻碍,“秃斑”这一现实事物,连接了现实的“河湾”和超现实的“生活秩序重建”,隐喻着网络时代中精神病症。急速发展的网络化不仅造成网络成瘾、不良信息传播等重要问题,更加剧了网络时代下人们的精神荒芜,网络时代的病症成为亟待解决的现实“秃斑”。网络环境给予了网民极高的自由度,使得人格结构中的本我袒露出来,本我中被压抑的非理性、无意识内驱力和欲望亦借网络发泄出来。

河湾中“秃斑”的治理主体,经历了从余之锷夫妇至傅亦衔的转移。在治理“秃斑”的过程中,余之锷夫妇为保护山体,只能使用人工,不惜花费全部积蓄与时间。夫妇俩被秀丽的河湾所代表的崭新生活所吸引,却跌入另一个宿命:凿山。随着苏歩慧离世,余之锷亦没了坚持下去的决心,认为河湾对他是一场苦役,跟着女儿去往国外。后傅亦衔避世接手河湾,也接下治疗“秃斑”的重担。由主动治理“秃斑”的主体来看,远离当下的余之锷夫妇和追求“异人”的傅亦衔,都怀着重建生活新秩序的热情。余之锷夫妇打穿斜向的岩石层,即隐喻着打穿网络病症的外部壁垒,为人的原始自然性流入创造条件。如此,“秃斑”才能联通外部水系,我们的精神才能在社会中重拾自然赋予的价值意义。在河湾治疗“秃斑”的决心,恰为傅亦衔决意告别网络时代、重建生活秩序的证明,最终落在行动上。顽劣的“秃斑”不仅是河湾的自然组成部分,也是人生与社会的待疗之处。恰如傅亦衔所言:“比起这个世界的核危机,能源问题和环境污染,可能网络传播带来的后果更为严重。”14只有彻底治愈现代网络社会的病症,才能达成对新的生活秩序的重塑。

自然物象“秃斑”作为表现手段,已经超越了原生态自身的客观现实意蕴,由个别指向普泛性事物,经张炜的人道主义表达上升为哲理性意蕴。象征具有普遍性,“在个性中半透明式地反映着特殊种类的特性,或者在特殊种类的特性中反映着一般种类的特性”15。“秃斑”这一象征物的意义生成,亦经历着从特殊(荒芜土地)到一般(网络时代病症)的过程,最终升华出普遍性哲思,即只有克服网络时代的精神荒芜,方能重建新的生活秩序。傅亦衔接受余之锷夫妇,展开对“秃斑”的治疗,正是张炜对现实的本质把握以及不妥协。这也正指明了《河湾》所带有的明确道德批判指向,即认识到网络时代所带来的精神无序与荒芜,并正视、治理它。

在治理“秃斑”的过程中,傅亦衔已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异人”。突出的倔强个性化为极为内在的稀有品质,既有异能特技、超凡脱俗的恪守,又朴实无华。傅亦衔朴实地回归河湾,就算一年只种一棵树,也要恪守凿山种树、治理“秃斑”的人生理想。《河湾》中,“秃斑”还没有治疗成功,因此才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张炜怀揣人文关怀,呼唤我们重拾朴素人性,重视网络时代的弊端。每个个体人格应向“异人”靠拢,以刚正恪守来成就自我,告别网络侵扰,克服浮躁无序的生活秩序。

三、嗅觉:人文主义下沉至感觉谱系

在《河湾》中,相对于“异人”“秃斑”的建构,形而上的人文主义精神与现实责任在嗅觉叙事中落地,从思想层面下降到感觉与实践层,嗅觉的感觉谱系为人文主义下沉提供了场所。张炜对现实生活中的事物展开了不同的嗅觉分析,不同类型的事物给予傅亦衔的,是完全不同的嗅觉体验。不同气味所带有的不同意义,体现张炜抗拒世俗、亲近自然的道德倾向,提倡保持人的原初自然性与感觉敏感。在小说中,张炜运用了嗅觉的隐含叙事,通过嗅觉来打通时空的阻碍,不同气味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寄托着作者对不同事物的情感判断,以及倡导回归自然的叙事价值。

《河湾》借主人公的嗅觉感知,构建了对自然生物、人、网络时代等不同的感觉谱系。如有的学者所言:“客体只有通过情感才能够成为一个被主体感觉到的存在。”16物质客体受制于主体的情感趋向,从而成为可被识别的实体。毛驴在《河湾》中反复多次地出现,对于洛珈孤独的童年而言,院落里的小驴使她着迷。“她迷上了它的气味,这是阳光留下的,是它渗出的油脂被阳光照拂之后生成的。”17洛珈对于动物的美好想象化作嗅觉,以油脂被阳光照耀所散发出来的清香,凸显出生灵的纯稚之美。她认为“气味在先,是标志和记忆,是最终的辨识”18,动物生灵皆被赋予生气而又有活力的味道。譬如猫是青草和小虾混淆的味道,鸟儿有树脂和泥土味,皆是张炜倾听自然启示与灵性的证明。人的气味也随着主体情感发生变化,显示出人原始自然性的灵敏,亦寄寓了张炜对人回归原初本性的期待与欣喜。洛珈对亲生父亲以及继父的态度区别,体现在二者的气味上,例如亲生父亲是北风里摇动的竹子的青生气,而继父则是臭袜子加酒加烧煳的锅底味。傅亦衔成长史中遇到的女性也有不同的味道,例如抱有不轨之心的会计是羊奶味、纯真的莱莱则是糖果味等。对于网络时代带来精神垃圾的人和物,张炜对他们的气味则保持一致的厌恶。“嗅觉与味觉的感官信号是本能和非理性的官能,他们与神经敏感性相关,人们过于敏感的神经使他们在刺激的城市环境中变得脆弱。”19置身城市中,人们的神经时而被庞杂的网络信息所统治,对于网络时代的精神垃圾变得愈发敏感。而神经与感官的极高关联度,使得神经的自发敏感体现在于本能性的嗅觉感官信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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