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与镜子与风景及其他

作者: 张清华

蜂拥而至——沈苇

蜂拥而至,是的,一束光,也是无数道光,带着海量信息与灵感,带着尖锐的穿透力和呼啸而来的启示,扑面盈怀,猝不及防。

以诗论诗,或诗歌中的“元写作”,自然并不稀奇,属“古已有之”。《尚书·尧典》中的“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能否算个例子?当然是。因为从形式上看,它很像是一首短诗,同时又是谈诗歌的规律与写法。照美国人华莱士·马丁的说法,如果一个叙事人在一个作品中“谈论陈述本身或者它的框架”,他“就在语言游戏中升了一级”,从而“把这个陈述的正常意义悬置了起来”(《当代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若将此说法置换到诗歌之中,就是一个写作者在一首诗中,谈论到这个作品本身,或是谈到了更普遍的写作问题,他就变成了一个“比较高级的诗人”,因为他的这种方式使得诗歌的正常意义获得了悬置和凸显的效果,一个文本实现了敞开,或者在写作层面上的“自我意识的自觉”。

请原谅我在一开始就变成了一个掉书袋,因为这样有助于把问题说清楚。元写作在中国古代的诗歌中,有狭义和广义的大量例证。广义来看,凡是能够提醒我们关注到一首诗本身的写作,或是与前人作品之间、与一般的写作问题之间的关联的,都可以认为是具有元写作的性质。曹操动辄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也算沾边;而魏晋之后大量文人创作中的“用典”之风,应该也与元写作有关,因为它不止是一种“互文”,而且也将一首诗的经验和文字秩序,实现了某种“嵌入”和“敞开”、悬置或凸显。一旦如此,它也具有了某种“元诗”意味。宋人喜欢在诗歌中谈论诗人某时某刻的经验或情境感,也使得其诗具有了元诗性质,像“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类,写作者的处境感与身份感与一般的作品相比,要加强了许多。

当然,还有杜甫的《戏为六绝句》,这便是古人写作元诗的典范了,专门来“以诗论诗”,这也是沈苇这部诗集《论诗》的基本体例。

当代诗人的元写作例证可谓不胜枚举,众多诗人以此为志念,探索很多。有不少研究者谈论了张枣的元诗写作,我都认同,但例子非常广泛。当年在《非非》杂志上读到的周伦佑的《第三代诗人》,还有于坚的《对一只乌鸦的命名》这类诗,都是经典的“元诗”面孔。更早一些的,我以为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与《汉英之间》也都是具有“元写作意识”的作品。尤其《玻璃工厂》,故意以“隐含”的方式,凸显了在“玻璃的诞生”背后的一个“诗歌的诞生”的潜文本;而《汉英之间》,则凸显了写作中主体的身份与语言同在的某种命运感,一种“被语言隔开”的奇特处境。

海子的元诗写作非常之多,主要表现在他对于众多大诗人的对话性想象与投射上,他对屈原、萨福、但丁、歌德、拜伦、雪莱、普希金、兰波等,都有对话性和阐释性的想象,其中都暗含了关于他们的诗歌和人生的看法;他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中,最后的结尾处说,“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事实上已经悬置和敞开了这首诗的写作,最后他说,“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应该是标志着这首诗已然成为元写作的例证。

西方诗歌中的元写作,可能比中国诗歌中的情况更加多杂,从《浮士德》到当代的史蒂文斯、博尔赫斯,都可以找到大量不同倾向的例证,但我还是赶紧打住吧,来说沈苇的正题。

沈苇的《论诗》,原初我猜想也是“诗人谈创作”的朴素动机,与严羽袁枚王国维这些人谈诗,与歌德与艾克曼谈文学,都并无二致,只是他将自己的灵感,那些雪片一样飞来的经验的片段进行了诗化的处理。因为很显然,与其将之变成有逻辑的,需要验证和阐释的话语,还不如写成直奔真理或主旨,也不必那么“讲理”的诗句,岂不来得更生动也更有趣。于是就有了这部规模堪称庞大的诗集。

整体看,《论诗》的编排是即兴的,是繁星的或鳞片式的“散论”,沈苇并没有将其按照“内篇”“外篇”“杂篇”等来进行归类——尽管可以这样做。有的是谈诗人主体的,有的是谈本体论问题的,有的是谈写作的某种境遇的,有的是谈诗歌类型的,有的是谈方法的,有的是谈语言的,有的是谈风格的,有的也可能纯粹是无厘头的。“空气中有死亡、墓葬和冷颤/去抓住最后的救赎:一把母语的落叶/尽管理想国和玫瑰园早已驱逐诗人/柏拉图仍把诗视为‘有翅膀的神圣之物’/在废墟的过去和荒凉的未来之间/诗是此刻、此在,是流水之上的居所/像张志和的一叶扁舟,驶离肮脏的河岸……”这是《论诗·此在》一首中的句子,庶几可以视为是“海德格尔式”的论法了,虽也保留了张若虚、苏东坡式的思维。不过,这似乎已然越出了“论”的窠臼或陷阱,而变成了“诗”,因为它最大限度地保有了感性、感觉与意象化的质地。

其实,我非常喜欢沈苇这种“不讲规则的编排法”,对诗人来说,“无定法”才是法。过于规整地打理,是理论家和批评家的工作,诗人只消把最珍贵的经验,最到家的秘籍,最精彩形象的奥义,和盘托出就可以了。让我截取其中的一小部分的标题,“冥合”“魅影”“趣味性”“归宿”“汲”“豹与猫”“布莱希特”“向下”“语言”“深渊”“现代性”……这是万花筒式的呈现方式,霞光万道的流云式的呈现方式,某种即兴的、随性的、偶然遇合式的衔接与连缀,反而会生出更多“蒙太奇”的增殖与溢出效应。

在我看来,与理论家的工作相比,沈苇的《论诗》可能更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因为它不是立足于“知识化”的一种动机,而是再造了“诗歌写作的工作现场”。一切写作的过程、因由、流程、工序、要义、手段、旁及、后果……都以感受性的、质感的、立体的和形象的方式得以呈现,阅读的过程就是启示的过程,是灵感激发的过程,是心有灵犀和心有戚戚的过程。

当然,最值得一谈的还是见识。沈苇是当代重要的诗人,他广阔的人生经历,从葳蕤的俏江南到荒芜的大西北,再到“少小离家老大回”,虽只是半生经历,但与其他人相比,已是多出一世的丰富与不同了。仿佛《红楼梦》中的那块石头的逆行,从地陷东南的繁华,到那了无一物的大荒以西,如今沈苇又返身还乡,回到了山清水秀的杭州。我猜想他也常常会有如在梦中之感。这使他对诗的理解,一下子具有了更大的宽度与纵深,也有了不吐不快的冲动。故而他从内到外,从古到今,由近及远,从天上到地下,从本体到方法,从形而上到形而下……有了一种纵横驰骋的贯通感,一种百感交集的大觉悟。

从哲学上说,这近乎一种大欢喜,也是一种大悲愁。我猜想在沈苇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种蜂拥而至的景象,这些来自生命内部的冥想与声音,正伺机而动,寻找一个契机和出口,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着魔的肉身在发出万物的交响,或者说,万物汇聚,正借助这个肉身生命的投射与赋形,成为一片话语的风景。

言有尽而意难尽,让我慢慢体味,慢慢享受这个过程。

喑哑的石头——哑石

哑石应该是老朋友了,虽然见面不多,但读其诗很早。世纪之交以后,我编了多年的诗歌年选,每年遇到哑石的作品,都会毫不犹豫选入,因为他的诗非常符合我的趣味。

虽然我接下来的论述很短,但我还是基于他的笔名想了一个题目——“一块喑哑的石头”,即强调这块石头的沉默,抑或是其“说话”的方式。我想“哑石”这个笔名,对他的写作可能会有很明显的暗示,“石头”本来就是沉默的,何况再加一个“哑”。所以,我认为他作为一个诗人,其自我意识应该是异常鲜明和自觉的。这种思考的方式,也决定了其文本的方式,以一块“沉默的石头”来面对世界,便显得外冷内热,外表沉寂,内心热烈。我不是说他这个人,而是说他的诗,表面看起来是冷静乃至冷漠的,但内在则是丰富、敏感,甚至是狂野的,一刻不停地在转动他的思维。

其次,我觉得他也特别强调了潜意识的活动,还有不动声色的反讽。“以石头的方式成为智者”,或者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智者之诗”。这种态度,是非常符合中国传统精神的,仿佛《红楼梦》中的那块历经劫数的石头,知晓人世的一切秘密,而又不愿意细说详陈,只在身上“编述历历”,这就是“石头的方式”,《红楼梦》开篇就标立了这样一种生命观和人世观,一种“沉默的自传体”的写作范式。我觉得哑石的诗,也是持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且有着从一个“带有隐者气息的智者”,向着一个“历经沧桑的圣者”进发的冲动。他那颗古老的悲悯之心,经常在他的诗里显现出来,非常活跃,所以他也有了圣者的倾向。

哑石有一首《想象诗》,开篇一句说,“想象另一个人。也如我写这诗体日记”。“诗体日记”在他这里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关键词,哑石的写法大概也可以这样的说法来概括。这意味着他用诗的方式记下日常生活,或者反过来,他刻意把生活的日常性处理为诗——几乎不选取什么重大的事物,完全是瞄准日常生活的细节。这个转换过程是非常有挑战性的,对写作者的要求极高,因为这是从日常性指向奇妙,然后来获得诗意。怎么才算诗意呢?用他一首诗的结尾来说,“你太牛了,真能搓热晶亮、柔韧的空气!”把空气搓得温热而晶亮,柔韧而有形,这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也正是哑石在写诗时所期待的一种自我“人设”——他希望能够写成这样的诗。所以,这意味着无中生有,从日常中来,在一种无物与无形之中强调其及物性的写法,很难又很妙。而且应该算是一种辩证法。

哑石同一本诗集里的另一首《问题诗》,可能存在一个完全被忽略的细节:他走过一个小店,里面有一个妇女突然露出乳房,做出了一个消费性的暗示。这有可能是一个行路者无意中所遇,也是某个时期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的一个无意义的细节,但这恰恰指向了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性时刻。这是哑石诗歌的一种非常典型的方法。他正是在这种时刻展现人的理性与无意识之间的交汇,甚至暗中的博弈,在荒唐与无意义中找到诗意,洞见人性的隐秘。还有一首《熊猫诗》,此诗隐喻的是人,一直为良民甚至“贱民”人,与“只能啃竹子”的熊猫之无辜、之脆弱相似,诗中最后写道,现实的“接二连三呼啸的重拳”,已经把你我“揍成了双眼乌青的大熊猫”,但我们还得活着,维持着我们“朴素的骄傲”,并且“与无形拼刺刀”。这也是哑石的具有标志或方法意义的句子,它意味着生活之乏与诗意之趣,可谓相辅相成,横生于无端、无行、无妄和无意之中。

总的来说,哑石的“诗体日记”的写法,有这样两个要素:一是虚无性,这也是他的关键词,虚无性是容易被忽略的无意义细节,但也是哲学的生发之处;二是日常性,关联于日常、当下、此刻,荒谬而琐屑。两者关联,既有真正的生活质感,同时又可以直接升华向“众妙之门”的哲学之境。唯其如此,这一处理才显得高超,显得出其不意而不落俗套。

再次,对无意识的处理,与处理本身的貌似无意识。哑石的诗中似乎从不追求理性的升华,这也使他减去了所有可能的俗气。他的诗中几乎从来看不见大词、大话,也不显现所谓的“精神人格”,而只是出示他真实、诚实、卑微中一点点“小小的不俗”,以此作为一种日记体的写作的支点,并以此构成个人的微历史与微生活,但是在说,这种充满了个人性的历史才真正隐喻着历史的内在性,以及真正的标本意义。

我当然不是说哑石的文本都属于诗歌体的日记,而是强调,他是在刻意用一种“拟日记体”的方式来处理日常生活,它们之间必须是匹配的。而且,由琐屑和庸常通向神奇和出其不意,实现意趣横生与发人深思,才是哑石追求的诗歌的妙境。

最后一点,因为哑石的作品太丰富了,我没办法举例太多。但他的“元诗写作”我必须提到。让我举出他的一首《与自我谈诗》,来简单谈一下他的此类作品。此诗应该是一首自证、自诩或自我阐释之诗,表明了他写作的广泛的“元诗属性”,即“在自我分析的基础上抵达自我语义和自我文本的分析”。这就意味着,不只是对自己的人格和心理活动进行自我分析,同时也对自己的写作过程进行分析。这才是当代意义上的元诗。这首诗里面,哑石谈到了四点——关于什么是诗,诗为什么,又如何写。这里我没有办法细说,只是点到。一句是“太健全的神志是可怕的”,因而须“保持住一丝神秘”,这是第一点;第二个点是“历史约等于身体”,它意味着把个人的经验与历史的隐秘之间进行互相投射,二者互为象征或者互为归属;第三个点是,“哲思乃是一种抚爱”,强调哲思不是一种“干燥的理性”与逻辑呈现,思想是不可脱离情感与生命,而成为空中楼阁的;最后一点,就是“在词语里加载清澈的理性”,这也是他自觉的追求,强调语言的准确性,以及在感性与模糊之中,甚至在貌似琐屑与虚无之中,思想的真实与清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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