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空白与空间共筑

作者: 李志艳 孔盼君

文学是一种交互性而非单向性的活动,所以文学研究不仅要关注创作,还要关注文学接受。然而,文学接受在文学地理学研究中的重视程度目前还有所欠缺,具体体现在文学接受相关的理论的薄弱和实证的缺席。在理论方面,较少有学者对如何构建文学地理学中的接受理论体系进行针对性探讨,比如杨义主张的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梅新林强调的“三个还原”、邹建军概括的文学地理学关键词都对作者和文本维度的理论做出了重要建树,但较少有学者对读者接受的相关理论展开系统而集中的建构。另外,文学地理学的实证研究大都是针对作家的研究,比如众多学者以文学地理学的方法对陕西作家群、山东作家群等特定地域的创作情况进行的研究,但是较少学者关注读者的地理分布、探析不同地域读者的文学接受情况。曾大兴曾提出要将文学地理学建设为与文学史双峰并峙的学科,但文学史研究中不乏按时间梳理的作家、作品的接受史,在文学地理学中却罕见依据空间维度来对作家、作品的接受情况进行梳理的研究。可见,关于文学接受的探索在文学地理学领域尚待推进。

读者接受作为文本意义实现的重要一环,对其的关注和研究是极具必要性的。对读者接受的关注以接受美学为突出代表。在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阐释学以及英伽登的现象学思想的影响下,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的接受美学把文学研究的中心由作者和文本转向了读者。姚斯《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是接受美学的理论宣言,提出“期待视野”这一重要概念;伊瑟尔《文本的召唤结构》提出一种交互共建的关系理论,高举读者的再创造和文本召唤的沟通性。姚斯和伊瑟尔的理论构成了接受美学的主要理论体系,对传统思维模式形成有力冲击。不仅西方,中国古典文论也涉及对读者接受的思考,比如王夫之就曾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①。恰如邓新华所言“只要我们以西方接受美学的理论为参照,来反观一下我国古代的文艺理论和美学理论,就会欣喜地发现其中确乎蕴含有一些接受美学的基本思想”②,从先秦的“以意逆志”到汉朝的“诗无达诂”、魏晋南北朝的“知音”论,再到唐宋的“意境”“滋味”“涵泳”,然后到明清王夫之“自得”和金圣叹的“空道”,都蕴含对读者接受的关注。

中西方的文学接受思想体系,都存在着一个共同的理论基点,即文本往往不能仅凭自身就实现完整意义的传达,它存在着意义的空白和未定点,因为只有这样才赋予了读者可自主构建的余地。伊瑟尔认为的文本存在着意义空白和未定点,而正是空白和未定点召唤着读者参与来为文本生成完整的意义。中国古代的“诗无达诂”“诗有活法”“滋味”等概念也暗含着文本空白驱动读者发挥能动性的思想。此外,中国画论中的“无画处皆成妙境”③“山水之要,宁空无实”④、书法中的“计白当黑”也在强调空白对于观者接受的作用。所以,文学地理学对读者接受的研究,也不免要以文本空白作为重要关注点。而文本空白这一概念可以与不同视域的理论所结合,学者们就曾结合古代文论,提出了“意境空白”的概念。文学是一门空间艺术,文学地理学的发力点也在于“空间与文学活动的审美实践关系”⑤。在文学地理学研究中,从空间的维度来重新定义文学文本的属性与结构极为必要。这样可以发现文本是一个多层次的空间系统,而这空间系统中存在的空间空白则是读者参与文学接受的切入点,文学接受也即读者以自身的地理体验为基础对文本的空间空白进行补筑。

一、地理体验与空间空白的产生

正如伊格尔顿所言“任何一部作品,不论它多么严密,对接受理论来说,实际上都是由一些空隙构成的……作品充满了‘不确定性’”⑥,任何文本都是存在着一定的空白和不定点的。也如周来祥所说的“从欣赏的角度看,作品的空白和未定之处处于一种潜在的和可能的状态”⑦,这种空白和不定点其实本质上都是有待框定的意义“余地”。对于空间系统而言,关系和要素的不确定性其实也代表着空间的不完整性。空间系统中的空白和不定点具有同质性,空间的空白本身就包含着不确定性。因此,我们把文本空间系统中的空白与不定点统称为“空间空白”,也即是文本空间系统内缺失、受蔽或者本身模糊不定而有待读者参与建构的方面。空间空白的产生归因于人的地理体验,文学创作受制于地理体验,文本空间系统是基于地理体验形成的,而地理体验的有限性是空间空白产生的深层原因。

人的存在状态受制于地理体验。一方面,人在物质实体层面的存活无法脱离地理环境。“人的身体是生理构成的物理实体性空间,其成长与发展受制于赖以生存的自然地理空间和人文地理空间,二者形成互动性空间关系”⑧,人在物质实体层面最核心的内部要素就是身体,外部要素则是自然环境,人类的存在基于身体和地理空间的互动。如罗兰·巴特在其自述中所说的,“我”和“你”的不同,就是因为“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的不同”⑨,可见人的身体直接影响人的本质属性。地理环境会直接作用于人的身体器官,身体器官与感官相联系,所以会作用到人对世界的感知,从而影响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最终作用于人的一般思维模式。但如段义孚所言的“感知是接触外部世界的一种行动”⑩,感知也能作用于人的实践,比如身体感受的变化会导致衣食住行等各方面需求的变化,这些切身需求是推动人类实践发展的原始动因。另一方面,在人类思维和实践能力形成和发展的基础上,人的社会关系才能够得以建立。地理环境以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使人们联结,建立彼此之间的联系,这种身体和精神的联结赋予人们社会性。此外,地理环境催生了生产活动,而生产关系则决定了人们的社会关系。马克思在论及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时,提出地理环境能通过影响社会劳动分工、工具的改进和劳动生产率来作用于生产关系,也就是说地理环境能通过生产力状况从而对人类的全部社会关系以及人类的整个思想上层建筑产生影响11。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总和,但人的社会关系的形成受制于地理环境的驱动,所以人的存在是受地理环境深刻影响的。

文学创作更是绕不开“江山之助”,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地理环境体验的产物。作者作为个体的人存在,精神和行动受地理环境影响。作者的审美经验也具有地理性,他们的审美心理结构总与所体验的地理环境相适,其审美经验特点也可视作对自身地理体验的回应。地理环境作用于作者的性情,而作者的性情是影响创作风格走向的重要因素。比如作家张炜就说自己从小最常体验到的环境就是“到处都是树、野兽,是荒野一片、大海,只是很少看到人”,所以他对喧哗的世界产生躲避和反抗的情绪,这使他试图以文学幻想的方式来返回到旧有体验12。但是正如他所说的,旧时的地理体验“影响了我的表达,也影响了表达的色调和方法”,这使得他的创作分成了两大内容,“一部分直接就是对于记忆的那片天地的描绘和怀念……另一部分是对喧闹的外部世界的质疑”,而且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很多作品都带着阴郁悲观的色彩了13。孔尚任说:“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秀,得其冈陵则原,得其林莽烟火则健。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14山川河流、气候、土地等自然地理要素的不同会形成作家不同的性格气质,从而作用于其创作。“文学始源于作家主体空间在场性的系列审美活动,并且由于自然地理的介入,使得文学研究的还原有了两个基本维度:一是文学活动发生的在场性还原;一是人文地理向自然地理的始源性追溯,这可以推及到人类生命,甚至是宇宙的开始。”15地理环境对人的生命体验的介入,是文学活动发生与发展的重要驱动。

由上文可知,文学创作,是具有地理实体意义的个体在特定的地理空间环境之下面临着特定的地理空间物质材料,所发生的一种实体性创作,本质上就是作者的在地性的审美经验的文字显现。依据创作活动的此一本质及其程序,文学文本可以被视作由实体空间、组合空间和内部空间构成的空间系统。首先,由于文学创作的本质是在地性的审美经验的文字显现,而审美经验是不可感知的,所以作者要以想象的方式在拟构的地理环境里呈现,这就催生了文本的内部空间。内部空间近同于玛丽-劳尔·瑞安所提出的“文本表征或模拟的虚构世界的物理空间”,是“想象力的延伸,以及文本所代表或模拟的世界的地理或地形组织”16。作者通过叙述者或人物的视角展开的想象的空间世界,并且通过他们的体验来直接表现或间接寄托自己的审美经验,这种空间就是内部空间,它主要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文本中的环境和场景。文本内部空间的构建虽然是在作者的想象中进行的,但还是必须形之于语言文字,这就决定了文本的组合空间和实体空间的存在。文学文本对语言文字及其他符号的使用,是以搭配组合的方式来构建所指链条,所以文本存在着组合空间层次。这一层次的实质就是各层级的符号、符号群之间的抽象组合关系。需要注意的是,它是一个抽象的空间,只关涉文本的符号、符号群之间的组合关系,而不涉及其具体的形态的显现。文本作者有时并不是单个作者,而是一个创作集团。正文经由作者写作后往往会进入一种意义附加的状态,即进一步地附加构成元素或者关联元素。比如在正文经由作者写完之后,还要经由创作集团添加序言、后记、封面、附录、广告、版权页等副文本,若是网络文本可能还会被以超链接的形式添加超文本。所以,正文、副文本和超文本构成此空间的宏观层级,而单个的符号则是此空间的微观层级,章节、句群、句子等则作为中间层级出现。最后,文本是具有实体性的,因为文本的创作者是一种实体性存在,作者在文学活动中使用的工具和材料也是具有空间实体意义的工具,而且所生产出来的文学产品必须为感官所能感知方可完成传播和接受。所以文本必须也具有实体性,作为可感知的实体呈现。因为文学文本总是借助文字来表达的,所以它总是作为视觉实体而呈现的,如果是纸质文本则也具有触觉实体的意义,网络文本则可能具有听觉实体的意义(比如语音听书、阅读音效等)。由此可见,文本空间是一个多层次的空间系统,而且这个空间系统也是基于地理体验才得以生成。

作为个体的人,其地理体验必定有限,这意味着作者创作时的视域本身就是受限的,这种视域的有限性是空间空白产生的重要原因。一方面这种视域的受限使人在观察、感受和表达的过程中都只能将注意集中于特定范围。“文本的视点会影响叙事中空间的重构,超越文本虚构空间的‘彼在’与囿于文本虚构空间的‘此在’会形成不同的关注焦点”17,这导致了文本空间系统的非均质性。也就是说文本是存在着焦点和边缘的区别的空间系统。也就是英迦登所认为的,“在考虑艺术作品时,只有某些人物形象的特性和状态对于作品是重要的和有利的,而其他东西最好处于不确定状态或只是勾勒一个轮廓”18。此处所指涉的焦点和边缘,并非几何意义上的中心和边缘,而是在并置关系中的抽象位置。这种非均质性,在三个空间层次都有所显现。在实体空间,文本作为视觉实体在字体的大小、颜色、排版等方面是非均衡的,作为听觉实体、触觉实体则存在相应性质的非均衡化,使得有的要素被突出或被弱化。而且字体大小、颜色、音色、音高、厚度、硬度等性质本身在实体空间中的占据的位置也不均衡。在组合空间的宏观层级中正文往往是焦点,而副文本、超文本则是边缘,在其他层级有关键章节、关键句、关键词等。在内部空间,环境和环境之间、场景和场景之间、场景和环境的内部要素之间都可能不均衡。比如《水浒传》中梁山泊就处于焦点,而史家庄、孔家庄处于边缘。另一方面,地理体验有限性导致的视界有限性不仅造就了文本的非均质性,还直接决定了内部空间在读者接受之前的大致关涉范围。因为在读者参与之前,文本内部空间所涉及的范围直接由作者在创作中的关注范围决定。内部空间的场域范围也相应地决定了文本组合空间和实体空间的场域范围。但是关于这种焦点—边缘的关系和空间的场域范围是凭何原因、沿何理路来决定的,在文本中往往是处于缺失的状态的。而且这种个人地理体验的有限性,决定了读者和作者之间可能存在视域差距,这意味着文本空间内的焦点—边缘关系、场域范围、域内要素具备变动的不定性。这种缺失和不定性就预示着相应的文本空间空白将会产生。

二、空间空白的四种类型

文本的空间空白以文本的空间属性为前提,根据文本空间本身的基本性质可以溯源文本空间空白的生成路径和具体形态。就三个层次的空间共性而言,文本空间首先是指涉着一定的范域,在这范域之内又并置着诸多要素,这些要素又包含着一定关系,而且范域、要素和关系存在着可变动性。据此,可以从范域边界、要素、关系和运动性四个维度着手分析空间空白的生成路径,归纳出空间空白呈现为四种类型,即边界空白、要素空白、关系断点和运动空白。

首先是边界空白,这是针对文本空间所指涉的范围而言的,即由于范域边界的模糊性而导致的空间范围和范围内要素容量的不确定。边界空白是针对内部空间而言,因为文本的组合空间和实体空间的范域边界往往都是确定的,而内部空间基于自身的虚拟性的属性则可能存在边界模糊不定的情况。正如玛丽-劳尔·瑞安所言的“文本世界的地理环境是通过一连串的个人描述,或者跟随人物的旅行而展现给我们的”19。人物本身的活动及视野,和叙述者以其视角对人物活动环境的扩展,构成了一个空间范围,这就意味空间范域的边界的产生。但这种边界是模糊的,一方面这些环境本身都只有大致的范围而非确切的边界,另一方面人物在这些环境的活动的具体范围界限也是模糊的。鲁迅笔下的鲁镇、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李佩甫的“平原”、《水浒传》中的水泊梁山、《西游记》中的花果山都是如此。而且即使作者以地图或数据等方式划定边界,此种边界也不具备限定性,读者完全可以根据自身的地理体验去拓展或内缩这个边界。因为作者对自身在想象中所构建的地理体验的范围往往也只是朦胧的印象,而且内部空间是凭想象生成和进入的,文本所刻画的环境、场景最后是依靠读者想象来体验的。而这种想象很难明确界定范围,容纳范围往往都由读者的想象来做最终裁决,在读者进入接受并对其进行框定之前是处于界限模糊状态的。边界的模糊也就意味着空间内的要素容量的不确定,因为边界范围的不确定而导致某些要素能否归入这一范围的不确定性。范围的不确定和容量的不确定给予读者的地理体验参与建构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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