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路也
作者: 杜书瀛我遇到了一位优秀的当代诗人
思敬你好!
谢谢你把路也的诗介绍给我,使我认识了一位优秀的当代诗人。
你转来的《路也的诗》、路也《短诗精选60首》、路也长诗《兰花草——谒胡适墓》《老城赋》和《木渎镇》等,我都读了。开始只是想随便看看,一看,被吸引了,觉得好,所以一下子认真起来,放不下,禁不住,几乎在每首诗下面都随手写了点儿“点评”。这也是效仿古人的所谓“眉批”“夹批”“文末批”之类形式——我读李渔《耐歌词》和他的诗集,看到随处都是他的友人(包括钱谦益、吴梅村等)所作点评。有的很精彩。我读路也的诗,所记所评,大概比古人更加任意而为,信手拈来,即兴涂鸦,感情用事,不及深思,有什么说什么,不管深浅轻重……不知是否合适,发去请你斧正。
饶恕我孤陋寡闻,这么长时间我竟没有注意到路也;今天读了她的诗,惊叹:路也原来是当代如此有才气的女诗人!
甚至可以说,她与所有我所知道的当代诗人(不分性别)比,毫不逊色。她的诗,味道浓烈,“诗”气扑鼻。而且读来清爽,痛快。她不吭吭唧唧,不扭扭捏捏,不故弄玄虚,不神秘兮兮,不装腔作势。她的大多数诗都行云流水,清新自然。我在读了她的《野菊来函》随手写下这样的感想:
咏物抒情,好诗。“野菊”的意象很有味道。即使不说味之无极,也味之深远。这味儿,在嘴里久久不散。
而且,写得有趣。
路也,我最喜欢的,是你的诗自然流畅,清新怡人,如山泉之水,汩汩淙淙,清澈见底,游鱼戏人,历历可数。某些人的诗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某些人的诗忸怩作态,如电视上的广告女郎,俗气袭人。你的诗与它们完全两路。
我说“清澈见底,游鱼戏人,历历可数”,还应该补充几句:它并非一览无余。借用英国艺术批评家克莱夫·贝尔的话,一首诗就是一个“有意味的形式”。从“形式”看,它是有机的清澈的;但其“意味”,却是耐人寻味的,甚至要从多方面多角度去解读、领悟,蕴含丰富。“诗无达诂”。就此而言,它“清澈”而常常见不到“底”——因为它是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穷之意,哪有“底”呢?
假如两年前我读了路也,一定会把她写进《宅居谈诗》中。
写到这里,还想再补充几句。昨天,6月27日,偶尔在“凤凰网读书”看到路也《人到中年,才读懂“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是2022年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印行的路也理论新著《写在诗页空白处》一书的一个片段或一章,其中谈对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解读(路也在《阳关》一诗里也已经用诗的形式解读过它的“苍凉”)。又吃一惊:路也不但会写诗,而且有如此高的理论素养——太难得了。她使我想起同是当代优秀诗人西川的唐诗(特别是杜诗)解读,都是高论;而且因为他们是诗人,结合自己的创作体验和对诗歌的感悟,说出来的话贴切、生动,胜某些冬烘文字远甚。文中,路也对照庞德关于《送元二使安西》的英译,批评了庞德对该诗的翻译缺陷,又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认为人到中年,才真正读懂了“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苍凉”。的确有见地。刚饱餐了路也的诗,现在又饱餐了路也的理论文字。感觉真好。
你们选路也做首都师范大学的驻校诗人,太有眼光了!
我说“她与所有我所知道的当代诗人(不分性别)比,毫不逊色”,可能有人认为我说的话有点儿大。但我的话至少有以下几点做支撑。
首先,除了路也具有一般诗人的基本素质(譬如丰富而奇异的想象力、敏锐而独特的艺术感觉、语言的塑造能力……)之外,她大气——从她的诗里,我看到她观察世界的眼光博大,视角宽阔,具有穿透时空的历史感。如果一个诗人,虽能写出一些小巧玲珑的令人怜爱的诗,但总觉小家子气,那他进不了当代最优秀诗人的行列。路也不同,她心胸博大。譬如《露营》:“今夜,我的床是整个一张北美大陆/南达科他州平原是一面方形床单/一本世界地图册当了枕头/这里只有天空,只有天空中的云/与我的祖国相连。”《国际航班》:“激情每小时上千公里/窗外是太阳的打谷场和白云的村庄/我相信是一场三万英尺的大风把我刮走/将荒唐的前半生扔在了地球上。”《苍茫》:“祁连山披着史书里的雪,在阳光下瞌睡/隆冬的大地贫瘠,鹰的影子在上面幻映出虚无//天空近乎一块将要出现裂缝的蓝冰/沿途延伸的高压线内部有风暴//在苍茫之中,时间的马达是微弱的/一棵光秃的白杨孤立,举着钻天的梦想//西北风以双手撑扶着河西走廊的两壁而行/丝绸之路问我可愿跟它一起去唐朝//欧亚大陆深处,我的人生由波音换乘高铁/长河落日间遇王维,天地悠悠中邂逅陈子昂”(在这首诗的后面,我曾写了如下点评:“这些诗句太奇妙了。路也,亏你想得出!从西北大地的苍茫,到中华千年历史的苍茫。好像又不只是苍茫……这就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这就是既清晰又朦胧。”)还有《临海的露台》中“太阳从左臂升起,从右臂落下”,《约维尔小站》中“此时,约维尔小站,只有我一个人/落日正给英格兰佩戴上徽章”……看,胸襟多阔达!路也常常能够雄视天地,穿透历史。我有时觉得路也是站在宇宙的“上”面鸟瞰宇宙,站在历史的“上”面鸟瞰历史。一个优秀诗人应该有大气派、大境界,路也的老乡、宋代大词人辛弃疾(历城人)有一首《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好一句“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辛弃疾就是从宇宙的“上”面鸟瞰宇宙,站在历史的“上”面鸟瞰历史的。还有王安石《登飞来峰》:“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同样是站在高处看世界、看历史、看人生;而且富有哲理。
清代张潮《幽梦影》(原刻于康熙三十七年即西历1698年,今有中华书局2008年印行本)卷上谈读书时曾言:“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是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最近看到朱良志一篇文章,以此比喻人生三种“境界”,也颇确切:第一种,在窗子里面看月亮(“隙中窥月”)。大半的人都是如此,因为一般的人受到一定的时间、 空间限制,只能在窗子里面看月亮。第二种就是到庭中望月。从屋里面走出来,到了庭院里面。庭中望月,哦,天地原来如此开阔,世界如此广大。这样一来他扩展了胸襟、气象。第三种即最高的境界是“台上玩月”。站在高台上、高山上和月亮嬉戏。这是一种快乐的大境界。
路也之观察世界、思考人生,有大境界。这是一个优秀诗人随“阅历之浅深”而获得的境界。
其次,路也的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她拒绝某些诗人诗作的“碎片化”。读者读她的每一首诗,不论短诗长诗,都会看到其中有机的内在的血肉联系。我读了她的《信号塔》等诗后,写下了这样的随感:
路也,我读你的大部分诗,譬如这首《信号塔》,还有《盘山路》《山中信札》等,都是把奇特的想象、意象、各种形象组合成一个有机体,成为一个有机联系的统一的整体。不像有的诗人,把诗弄成意象的碎片,它们互不搭界,十三不靠,读者很难把它们联成一个有机体。
请问“碎片”诗人,你自己当初构思时,也是碎片吗?本来就想弄成碎片吗?好像朱自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序言中谈到象征诗人时,提起过这种现象:一盘散珠难以串起来(大意)。朱先生只是客气地说这是他们的“特点”。
我不喜欢“碎片”诗。
后来,路也给我回信,说“我对‘碎片’的看法,可能与您略微有区别,现代生活就是碎片化的,诗歌在反映它时,亦可以用碎片化来表达——但关键是,这些碎片如何处理,不是把一堆碎片摆在这里就完了,而是应将碎片在诗中进行‘整合’,整合到一个统一的语调或语势之中去,像T.S.艾略特已经做过的那样”。我在路也写于2020年7月的《向T.S.艾略特致敬》(这是记述她在英国寻访艾略特文学踪迹的纪实文章,见《写在诗页空白处》第51-64页)中,看到她类似的表述:“生活中一些缺乏诗意的原生态资源,也可以成为诗之源头。现代生活是碎片化生存,需要整合。那些性质不同相距甚远的片断好碎片可以进入同一首长诗,而诗的音乐性和语调会形成一个巨大压强。这些片断或碎片就在这样的压强之下被重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应该是亚里士多德‘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那样的整体。”你看,路也与我并不矛盾,她所谓“将碎片在诗中进行‘整合’,整合到一个统一的语调或语势之中去”,“这些片断或碎片就在这样的压强之下被重构成一个有机整体”(请注意“有机整体”这几个字),同我的意思几乎完全一致。就是说,经过诗人的“整合”,使“碎片”在诗中不再是“碎片”。现代生活可能就是碎片化的,但一个优秀诗人写成诗不能仍然是碎片,需要诗人的“整合”。我想,路也每一首诗,都是这样“整合”的。
路也走的是一条我所喜欢、赞赏的写诗之路。
再次,路也有很好的理论素养和学识,她的《写在诗页空白处》中的文章和《未了之青——一份个人版齐鲁文化地图》中的某些文章,就表现了她修炼自己理论素养和提高学识的痕迹。这些文章,记述了她如何孜孜探求和潜心学习中外优秀诗人的经验,并且努力学习和批判继承中外诗歌的优秀传统——包括中国的李白、杜甫、李清照、辛弃疾……包括外国的艾略特、庞德、弗罗斯特、里尔克……这是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必要条件。
最后,她近年的诗,表现出相当深刻的对世界、对人生的哲思——这也是能够成为优秀诗人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路也《太湖》后面,我曾点评:
你已经开始“哲思”了——从“叙事”到“哲思”。思想比以前成熟了。这是“思想”的“诗”,“诗”的“思想”。使人看到令人思考的哲理。
我也曾在路也《阳关》后面写了这样几句话:
好诗。与你前些年或者说新世纪头几年的诗大不相同。你成了一个“哲理诗人”。你对世界的理解、对人生的理解显然高了一个层次。
路也的许多诗富有哲理味道。不过,她写哲理味道的诗,与任洪渊不同,与欧阳江河也不同。
此外,路也的许多诗,表现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良知,对百姓命运的关切,这也是一个优秀诗人应有的品格。读者从她的长诗《木渎镇》会真切感受到——后面对此还会论及,不多说了。
思敬,不知我上述见解是否在理?
书瀛 2022年6月28日
清新·真纯·甜美
——读路也的情诗
思敬你好!
现在说说路也的情诗。路也自述:这些诗是她2004年左右谈恋爱时的产物——思敬,应该是她“早期”的诗,对吗?读之,感觉像初春刚刚露头的青草和第一次开放的花朵那么鲜嫩,还带着早晨的露水……
而且路也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爱,很赤诚,特别是很纯粹,纯粹得透明——读者面对的是一块水晶。前面我曾说路也“有一颗纯真的心”,现在,读她的情诗,觉得她是赤子,她“纯真”犹如儿童,她有一颗“童贞”的心。
说起“童贞”,我忽然想到“凤凰网读书”上一位妈妈与她三岁儿子又又的对话:“妈妈,你为什么是我的妈妈?”“你想一想啊,小时候你吃谁的奶?”“我吃……妈妈的奶!”“嗯嗯……你吃谁的奶,谁就是你的妈妈。”“……还有牛的奶!”“呃……对的!所以除了我这个妈妈,你还有一个牛妈妈!”“啊……那我的牛妈妈她在哪儿?我想去找她。”“牛妈妈住在国外,阿尔卑斯山,你肯定没听说过,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又的眼睛开始眨巴眨巴:“我想我的牛妈妈了。她一定也在想我。”于是,他念了一封信,请妈妈写了,寄给牛妈妈:“亲爱的牛妈妈,我是又又,我想你了,我真的好想你……”念着念着,忽然他的眼泪快掉下来了,就好像真的有一个牛妈妈坐在他的对面。
“童贞”,不管年龄,不是只存在于小孩子身上。路也的情诗,也流露着“童贞”——恋爱的人可能都会变成童贞的小孩子。譬如,路也写她到江心洲上去与“他”安家:“把床安放在窗前/做爱时可以越过屋外的芦苇塘和水杉树/看见长江/远方来的货轮用笛声使我们的身体/摆脱地心引力//我们志向宏伟,赶得上这里的造船厂/把豪华想法藏在锈迹斑斑的劳作中/每天面对着一条大江居住/光住也能住成李白//我要改编一首歌来唱/歌名叫《我的家在江心洲上》/下面一句应当是‘这里有我亲爱的某某’”(《江心洲》)。再譬如,她与分隔两地、相距千里的爱人道《晚安》:“晚安——/这两个字的韵脚可用来催眠/使心跳和血流慢下来,使骨骼里的钙积淀/使大脑像广场那样空,使我的子宫像花骨朵那样饱满/在黑暗中消除着疲倦/ 晚安——/梦这只蚕很快就咬破躯壳和棉被这两层茧,从中飞出/而那些还没来得及飞走的/会把填满谷糠的枕头沉沉地压扁/晚安——,晚安——/一条大河和一条大江的中下游平原连成一片/被我们当成大床/在上面手拉着手一起入眠”。亏路也想得出来:分隔千里的爱人“一条大河和一条大江的中下游平原连成一片/被我们当成大床/在上面手拉着手一起入眠”。这与三岁孩子又又想牛妈妈,其纯真的“童贞”,不是相仿吗?还有《你在病中》“我隔了上千里烟雨迷蒙的国土/惦念着你的病情/竟把天气预报误读成心电图、CT、彩超和血压数/我还要为此斋戒,只吃一点少油的素菜米粥/祈祷你的康复……”;还有《我一个人生活》:“我一个人生活/上顿白菜炒豆腐,下顿豆腐炒白菜/外加一小碗米饭。/这些东西的能量全都用来/打长途,跑火车,和你吵架,与你相爱/我吃着泰山下的粮食,黄河边的菜/心思却在秦岭淮河以南。/……我就这样一个人生活着/眼睛闪亮,头发凌乱/一根电话线和一条铁路线做了动脉血管。/我就这样孜孜不倦地生活着/爱北方也爱南方,还爱我的破衣烂衫/一年到头,从早到晚。”路也满心都是“他”。爱到深处,爱到痴处,才会如此。路也把这种感觉淋漓尽致地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