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能否“扶起”及其他
作者: 黄乔生1921年12月—1922年2月,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以下简称《正传》)在《晨报副刊》连载。2021年,为纪念作品发表一百周年,我编纂的《〈阿Q正传〉笺注》(以下简称《笺注》)分别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和商务印书馆(2022)以线装和平装方式出版。我在该书的后记中谈了一些零星粗浅的心得体会。书出版后,得到读者不少反馈意见,惠我良多。现就几个问题做些简略说明。
一
人们在讨论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思想时,佩服之余,不免埋怨他将中国国民性看得过于卑劣,甚至还有人说他这样描写中国人,成了外人欺侮中国的口实;有人说这思想本来就是从美国传教士亚瑟·史密斯的《中国人的气质》那里借来的,虽以愤激之谈逞一时之快,却被人利用,做了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具体到《正传》,其发表伊始,就有批评者指出这一点,就连周作人(仲密)的评论文章也指出鲁迅的创作手法是冷嘲,但他紧接着做了挽回:“在讽刺里的憎也可以说是爱的一种恣态:‘摘发一种恶即是扶植相当的一种善;在心正烧的最热,反对明显的邪曲的时候,那时他就最近于融化在那哀怜与恐惧里了。’”①
周作人评论这篇作品,在这一层上似乎拿不定主意,所以一段话里竟有好几次转折:
但是国民性真是奇妙的东西,这篇小说里收纳这许多外国的分子,但其结果,对于斯拉夫族有了他的大陆的迫压的气氛而没有那“笑中的泪”,对于日本有了他的东方的奇异的花样而没有那“俳昧”。这一句话我相信可以当作他的褒词,但一面就当作他的贬词,却也未始不可。多理性而少情热,多憎而少爱,这个结果便造成了satyric satire(山灵的讽刺),在这一点上却与“英国狂生”斯威夫德有点相近了。这个倾向在《狂人日记》里——我在这里不得不顺便声明,著者巴人与鲁迅本来是一个人——也很明显,不过现在更为浓密罢了。②
接下去,周作人又加了一句肯定的话:“这样的冷空气或者于许多人的蔷薇色的心上给予一种不愉快的接触,但我的私见以为也是不可少的,至少在中国现代社会里。”③言下之意,虽然小说作者的态度是“冷”的,却也正适合现代中国的情况。在全文的结尾,周作人更做了一次巨大的挽救,在将鲁迅的小说同西方和日本作家的名著比较以后,特别拈出俄国的托尔斯泰和契诃夫,借用托尔斯泰的评论,将鲁迅与契诃夫的人物塑造做了比较:
只是著者本意似乎想把阿Q痛骂一顿,做到临了却觉得在未庄里阿Q还是唯一可爱的人物,比别人还要正直些,所以终于被“正法”了;正如托尔斯泰批评契诃夫所说,他想撞倒阿Q,将注意力集中于他,却反将他扶起了,这或者可以说是著者的失败的地方。④
如果社会一片漆黑,文学作品应该给出一点儿亮色。周作人写文章的时候自然会想到这一点,但他在《正传》中实在找不出亮色,找不到能给人鼓舞的力量——阿Q的觉醒意识并不突出,甚至还以一种滑稽可笑的面貌出现。
《正传》中没有正面形象,所有的人物,除了老尼姑和小尼姑以受欺侮的更弱者面目出现,其他人物均有欺凌他人的行为表现。但两个尼姑只是作为陪衬人物出现,虽然“只有小尼姑和老尼姑是比阿Q更可怜的,在未庄是受侮辱和损害者,连阿Q这样卑微的人都对她们耍无赖”⑤,但没有加害别人的人,并不能就等同于正面人物,鲁迅对她们也只是没有加以漫画化而已。最终,如果寻找亮色,就只能从阿Q自身去找,他在一众反面人物的衬托下,就有了正面的可能——阿Q最正面之处在于他虽然不乏各种劣根性,却真实不做作。阿Q与作品里其他人如赵太爷、假洋鬼子等人相比,就算不上道德上的“恶人”了——他丑陋,但有时候还实诚,能真实表达自己的想法,比赵太爷这些所谓正人君子好得多。
周作人一方面说阿Q是坏品性的结晶,鲁迅思想中含有虚无主义的因素,作品中的没有亮色是厌世主义的表现;另一方面却又说鲁迅最后将他扶起来了,似乎矛盾,但也基本合乎鲁迅那时期的思想状态。对国事鞅掌的无奈,对人性的失去信心,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精神状态。但周作人显然不愿将鲁迅称为一个绝望的人,或是有一种病态,而是说得比较隐晦,为此特地做了几次挽回。这一点关乎人生态度,决定作品的主调和总趋向。鲁迅也许看到了周作人的迟疑和曲折,在《正传》俄文译本序言中有所回应:“有以为是病的,也有以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至于使我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着可怕的冰块。”⑥
《正传》发表后,读者在作品中找到正面形象没有?至少在20世纪20年代末的革命文学论争中,革命文学家对鲁迅及其作品的激烈批评,清楚地表明他们没有从鲁迅的作品中找到积极的因素,看到光明的前景。在革命者的坟头上安放一个花环的《药》和不写单四嫂子没有做看见孩子的梦的《明天》尚且都不能得到认可,遑论没有一线亮光的《正传》。
按照周作人的批评,鲁迅在写作过程中不自觉地生出救助这个卑微的灵魂的愿力。鲁迅在回答戏剧改编者有关阿Q相貌的询问时说:阿Q“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在上海,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⑦。从“愚蠢”“狡猾”这些负面词汇描述来看,鲁迅并没有把阿Q写得一无是处,的确可能有“扶起”的意识。
话虽如此,我们要在作品中找到作者扶起阿Q的明显线索,或者找到鲁迅把怜悯的柔光打在阿Q身上的迹象,仍然是困难的。很多批评者注意到小说的结尾,鲁迅让阿Q唱起了戏文,似乎并未觉醒,仍然懵懂、颟顸。只是到了最后,当阿Q在刑车上与看客对峙时,双方对立起来,阿Q内心恐惧,感到震动,似乎有所觉悟,感到了站在刑场周围的人都是自己的对立面。然而,这样的觉悟并不意味着清醒的他意识到自己是受害者,也不想再加害别人——当然,阿Q没有机会加害别人了。这描写是精彩的,只能说明作者或许动了情——对阿Q的同情。但作品的结局是客观的,还是恢复了平静:时间流驶,街市太平,看客很快就会忘掉这一幕——读者很快也会忘掉这一幕,而且还会忘掉自己也曾经是看客。站在围观人群中、坐在观众席上的并不一定是正面人物。可以把果戈理《钦差大臣》中的“你笑你自己!”改成“你看你自己!”对读者而言,这种觉悟意识的获得,也许是阅读作品的一个重要收获。
那么,这部小说的正面形象,就只剩下序言中的那个“我”。在这部小说里,鲁迅最后表现出一些对阿Q的同情甚至理解。而鲁迅为这样一个贫苦雇农作传,行为本身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人们之所以给阿Q找亮点,给予扶植,是因为对国民性仍有信心,还是因为革命观念带来了突变作用?西谛(郑振铎)认为鲁迅写阿Q参加革命不合乎性格逻辑,是人格的不一致,“如最后‘大团圆’的一幕,我在《晨报》上初读此作之时,即不以为然,至今也还不以为然,似乎作者对于阿Q之收局太匆促了;他不欲再往下写了,便如此随意地给他以一个‘大团圆’。像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终于受到那样大团圆的结局,似乎连作者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⑧。
对此,鲁迅解释说:
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⑨
在鲁迅看来,阿Q 的革命只能是那样的革命。所以,阿Q参加的“革命”应该打上引号,但无论如何,阿Q想要理解革命,渴望参加革命,性格是要按着自己的实际需要和思维逻辑发展下去的。归根结底,鲁迅和郑振铎对阿Q“革命”的认识还是一致的,只是对作品中应该具体怎么表现有不同意见。
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革命文学理论家否定鲁迅及其作品,不纠缠于作品的细节,而将《正传》视为旧时代的产物,指责鲁迅污蔑农民,不相信阿Q的革命性和先进性。他们将阿Q农民视为革命的积极分子,从其朴素的富强愿望中找寻价值。《“醉眼”中的朦胧》《死去了的阿Q时代》等文章对鲁迅的批判是相当严酷的。钱杏邨在《死去了的阿Q时代》中断定鲁迅的代表作“究竟不能说是代表十年来的中国现代文坛的时代的力作;十年来的中国农民是早已不像那时的农村民众的幼稚了。所以根据文艺思潮的变迁的形式去看,阿Q是不能放在五四时代的,也不能放在五卅时代的,更不能放到现在的大革命的时代的。现在的中国农民第一是不像阿Q 时代的幼稚,他们大都有了很严密的组织,而且对于政治也有了相当的认识;第二是中国农民的革命性已经充分的(地)表现了出来,他们反抗地主,参加革命,近且表现了原始的Baudon的形式,自己实行革起命来,决没有像阿Q 那样屈服于豪绅的精神;第三是中国的农民智识已不像阿Q时代农民的单弱,他们不是莫名其妙的阿Q式的蠢动,他们是有意的,有目的的,不是泄愤的,而是一种政治的斗争了”⑩。《太阳月刊》在介绍该文时说:“很多人总以为鲁迅是时代的表现者,其实他根本没有认清十年来中国新生命的原素,尽在自己狭窄的周遭中彷徨呐喊;利用中国人的病态的性格,把阴险刻毒的精神和俏皮的语句,来淆乱青年的耳目。”11在他们看来,鲁迅和郑振铎关于阿Q性格逻辑发展的争论都不值一提。
此后的一段时期,阿Q形象的诠释蒙上了浓厚的政治色彩。毛泽东多次谈到《正传》,服务于现实的政治斗争的需要,以阿Q及其命运来比附现实中的人事。1937年3月1日,他在与史沫特莱的谈话中以阿Q影射敌对政党及其辩护者:“大家知道,死去不久的鲁迅,在他的一篇小说上,描写了一个叫作阿Q的人,这个阿Q,在任何时候他都是胜利的,别人则都是失败的。让他们去说吧,横直世界上是不少阿Q这类人物的。”12但在1945年4月21日的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预备会议上却说:“写阿Q的作家还是喜欢阿Q的,因为反革命把他枪毙了。所以对于有缺点错误的人,我们要团结。”13阿Q又成了自己人。1956年4月在《论十大关系》中针对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的情节评论说:“我们要记住这个教训。无论在社会上不准人家革命,还是在党内不准犯错误的同志改正错误,都是不好的。”14不同时代,毛泽东在不同场合的评价说明阿Q面相的多样性和解读的灵活性。
得出《正传》里无好人的论断,固然要小心,但说阿Q终于被扶起来了,站起来了,更要谨慎。这一类诠释在特定历史语境下有一定合理性,却都不必作为《正传》的决定性论断和标准答案。
二
鲁迅在四十岁创作的《正传》,不但成为他的代表作,而且还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代表作。实际上,创作《正传》的时候,鲁迅的小说创作和文学观念还处在形成阶段,仍在发展之中。《正传》发表后,鲁迅发表了与作品相关的论述,除了反思自己的创作得失,他对作品的评价也随着读者对《正传》的批评和自己的感悟而变化。
我在《笺注》后记中说,鲁迅的有关论述是笺注的基础,我将这些论述当作笺注的纲领性文献,同时也注重同时代人和后人对作品的批评意见,这些意见,无论是赞扬,还是批评,都是理解作品的重要参考资料。严格地说,鲁迅本人的意见是基础资料,但并不是绝对权威的指南。作品一经发表,就成了独立的存在,正如鲁迅在了解王乔南电影改编的意图后说:“它化为《女人与面包》以后,就算与我无干了。”15但无论怎么改编,阿Q这个人物还是主角,所以鲁迅仍摆脱不开与作品的关系,但他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结合现实的需求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产生新的感悟。
总之,一部文学作品,无论是在创作过程中还是发表以后,对作家的思想发展都是一种干预因素。在创作过程中,作家可能因为外界的干扰和刺激调整思路、改变情节。比如鲁迅1922年创作《不周山》(后改名《补天》)的中途,因为看到“含泪的批评家”对情诗的攻击,就信笔在女娲的两腿间增加一个着古衣冠的小丈夫,并让小丈夫讲了一大段义正词严的话,攻击女娲裸体伤风败俗。鲁迅在《正传》写作中,也有调整情节甚至改变人物命运的可能性。例如,《正传》中阿Q被捕入狱接受审判,审判的情节叙述描写生动,但监牢的情景就十分简略,几乎是一笔带过。其实,鲁迅本来是设计了情节的,他曾在1927年8月8日给章廷谦的信中说:“我当作《阿Q正传》到阿Q被捉时,做不下去了,曾想装作酒醉去打巡警,得一点牢监里的经验。”16实际生活中这计划没有实施,自然就加快了阿Q走向“大团圆”结局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