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麻咖啡
作者: 李庆西列车午夜时分抵达癸阳,下车的旅客稀稀拉拉汇成一条线,我走在队伍最后边。出站口一堆拉客的男女推开栅栏拥上来,在寒风里晃动着旅店价目牌。那年头省城旅馆招待所已是一铺难求,没有熟人介绍便找不到下榻之处,可这地方缺的只是旅客。我从拉客的人堆里挤出去,径直去了马路对面的东门饭店。来过癸阳的同事建议我投宿这家旅馆,说是除了接待内部宾客的市府招待所,就数这家最好。白天,这座四层洋房很是显眼,红砖墙面带骑楼,整个立面很有历史感,据说民国时期就是当地最好的旅馆。
推门进去,柜台后面门帘里闪出一个极瘦的人形。我四处瞄了几眼,左侧墙边有一台老式落地座钟,几把中式圈椅,花盆架上是盆栽的五针松。发黑的墙面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国产片《小花》《芙蓉镇》,日本片《远山的呼唤》之类。登记入住时,瘦条服务员提醒说,洗澡的热水每晚七点到十点供应。我拿上房间钥匙,提着旅行袋上楼去了,房间在三楼。开门进去,里边正鼾声大作。那时候几乎所有的旅店都按铺位计价,一屋两铺,独自出差总是跟某个陌生旅客合住一室。这个点了,我懒得洗洗涮涮,上床倒头就睡。
早上被人喊醒,同屋那位旅客问我去不去吃早餐,他说早餐八点就结束。一看表,七点半了,赶忙起身,顾不上洗脸刷牙,跟着他下楼去前厅西侧的餐厅。入住时柜台上没说旅馆提供早餐,同屋说,来这儿的熟客就是看好他们家早上这一口。这人姓宋,是安徽某地区供销社的业务员。我说巧了,俺祖籍是淮北,他说咱们至少也算半个老乡。他乡遇老乡,感觉自然亲切,餐桌上天南海北聊得挺热乎。出乎意料,这家早餐是真不错,有煎蛋,还有切得薄薄的咸肉,也是在平底锅里煎过,显得油润金黄。肉蛋每人一份,其他小菜随便拿。
这座城市不大,按现在的标准三、四线都排不上。天空灰蒙蒙的,街上尘土飞扬,到处是灰暗的水泥建筑,或是贴了脏兮兮的白瓷砖,这类城市以前南方北方都常见。不用一天时间,你就能逛遍整个城区。中午在春漾桥旁边的建国菜馆犒劳自己,我点了当地有名的蚌壳鸡。晚上一圈兜回来,还在这家吃,没事便喝点小酒。电视里,单田芳在说杨家将大破天门阵。穿街走巷,全城转悠过来,也没几家像样的馆子,这家怎么说起码还行。
走了一整天,人很累。老宋还没回来。我洗了热水澡,躺在床上看书,看不进去。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这家东门饭店真是独一无二,大街小街转过来,别处没见它这种红砖建筑。
这天吃完早餐,我给红光机器厂技术科打了电话,来这儿主要是跟该厂接洽业务,确切说就是查验他们的产品参数是否合乎我们的要求。他们出了几款新式的轴瓦轴承,如果合适,我们科长就会带着采购科的人过来。电话里是一个姓马的工程师,这人不止一次来过我们厂,跟我打过交道。马工叫我在旅馆等着,他们下午一点来车接我。工厂离市区有十几公里,坐公交车中途还要换乘,不太方便。我这头刚放下电话,他又打过来。他那头变卦了,说要改期。昨天美国德州多普勒公司来人了,要谈什么合资项目,今儿厂领导陪美国人去市里,他们科长也被拽去了。大小头儿倾巢出动,厂里的车子都派出去了。
我本以为看样品就是走个程序,这家红光机器厂的技术应该信得过。厂子虽说偏于一隅,倒是省内的骨干企业,实力不容小觑。这家厂说来有年头了,始创于晚清洋务运动时期,前身是金陵制造局下属的一个配件所,民国时称国泰机器厂,红光是后来改的名。行业内都知道,他们的传动件和支承件在省内都是最好的,在全国也有名气。难怪人家老美看上了这家厂子。马工说你放心,参数绝对没问题,就是按你们的要求做的。
他说明早再跟我联系,让我今儿不妨在城里城外逛逛,第一次来癸阳,大鸡巷的宝相寺值得去看看……其实,我可以坐公交去厂里。我是去看样品,不是非要见厂里的头儿,我只是一个入职没几年的助理工程师,他们不至于要考虑接待规格什么的。可是,人家既然这样安排,也许有他的道理,我也不多想。
老宋要拉我出去玩,本地供销社有人陪他去远郊石鼓山景区,他们专门派了一辆面包车。听说那儿离市区有三十多公里,我觉得太远,谢绝了他的美意。
其实,这天我并没有闲着,我去了四孔桥那边的一条巷子,按图索骥,去找一座老墙门,找一个叫杨椒花的女人。
这回出来前,卢厂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单独交代了另外一项任务,就是替他在癸阳找人。他郑重申明,这不是工作任务,是他个人拜托我的一桩私事。对了,他叫我将找人产生的费用(交通费、应酬费什么的)单独记账,由他个人承担,不作出差报销。
按惯例,去外厂检验样品通常是派资深工程师前往。这回让我独自去癸阳,科室里难免有些议论,有人猜测厂里是有重用或提拔的意思,科长老王还朝我挤眉弄眼地暗示什么。他们不知都想啥哩。我自然不去多想,想多了一定坏事。几年前,我从上海一所高校毕业分来这厂里,一路顺风顺水,也是沾了名校的光,可说到底还是小字辈。作为一名助工,能被领导看重,倒也不免有些欣欣然。不过,我暗自叮嘱自己,此行一定不辱使命。
其实,卢厂长要找的不是杨椒花,是通过姓杨的女人找寻一个十三岁的女孩。麻烦的是,老卢竟不知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小名叫“小麻花”。他给了我一张女孩三岁时的照片,两寸的黑白照,叮嘱我千万别弄丢了。凭着一张三岁的照片去找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这事情有些匪夷所思。老卢说,癸阳是小地方,张三李四,舅佬连襟,亲戚朋友一条龙,找个人不是那么难,只是年头长了可能要费些周折。
不管怎么说,老卢专门交代的事情我当全力以赴。
在老城破旧的街区转来转去,不期然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再是我。此时此刻,我精神抖擞地进入了另一种角色,就像是电影里身穿风衣的私家侦探。
经过四孔桥那儿,我买了一篓水果。手里拎着东西,有一种走亲戚的感觉。
童子巷27号不是老卢所说的老式墙门大院,而是一幢三层楼的职工宿舍,外墙半新不旧,从近处看水泥外壳已出现裂缝。临街这边倒是有院墙,我核对了老卢给我写的门牌号码,绝对不错。铁皮门板上被人用粉笔胡乱画了什么东西,好像擦过又没擦干净。
有个老头,看样子是看门人,在室外躺椅上晒太阳。我走过去就直奔主题,问他杨椒花是不是住这儿。老人支棱起脑袋,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个人。我说是一个常年上街收废品的中年妇女,短发,稍胖,带着一个叫小麻花的小女孩……老头说这里没有捡破烂的,这里是粮食局家属宿舍。我们说话这当儿,楼梯口出来了一个老太婆,走到院子里。那边条凳上架着两个篾匾,晾晒着小鱼干。老太走过去,在篾匾上翻翻拣拣,一边挥手驱赶苍蝇。
老太听到我们说话,便接过话茬,大声说,杨椒花早就搬走了。她走过来,从老头身旁方凳上拿过烟盒和打火机,抽出一支点上,跟我聊了起来。她嘴里东一句西一句的,我倒也听出了个大概。他们这个家属楼是后来盖的,这里就是原先的27号老墙门,原先的破房子都拆了……什么时候?总有七八年了。她说她以前就住在这里,现在这楼里就她一个是原来的住户,是她儿媳分到的房子……这时看门老头插了一嘴,说她儿媳是粮食局的,儿子是派出所民警,还有一个儿子在小学校做体育教师,她两个孙子好玩,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双胞胎……老太转身掸了一下烟灰,朝老头身后啐了一口,人家找的是杨椒花,不是叫你查我家户口。她说,杨椒花就是拆迁那阵搬走的,墙门里总共是七户人家,都安置到城南半塘仓那个地方。可是问起小麻花,老太有些懵圈,一口咬定没有那女孩。杨椒花没有女儿,她是个单身女人,谁知道她以前有没有结过婚,反正在这儿她就一个人。那女人做点废品生意,有些神秘兮兮的……她没说怎么个神秘,好像就是不大跟人来往。从前老墙门里各家各户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她能把小麻花藏到哪儿?
老太婆反过来问我,找杨椒花有什么事儿,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这下我憋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当然不能提卢厂长。我随口编了个什么说法,转过身就不记得说了些什么。
我感觉懵懵懂懂的,手里拽不住那根线,心里开始有些发怵,事情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卢厂长给出的线索也太单薄了,两个名字,一个地址,小女孩还没着落。
三岁的小麻花梳着两根麻花辫,模样挺可爱,眉眼之间却透着几分忧伤。我反复看着手里的照片,不免心生忧戚。杨椒花把这孩子扔了?不至于吧,我不敢再多想。
卢厂长没说他跟杨椒花和小麻花是什么关系,我也没敢问。老卢这人虽说毫无架子,平时跟谁都嘻嘻哈哈,可一旦正经跟你说事儿,你就只能听他说。他交代这次任务的时候,面容苍白,格外严肃,那神色看上去很痛苦。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他没事儿。他不说,我也不好问,他那种温良的言语中终究带着几分领导的威严。
老卢这人能力出众,业务很精,作为行业内大佬,曾是省局最年轻的处长。后来下放到基层,就是在红光厂。再后来,上头让他回去做副局长,他却来了我们厂。他是那种不想做官的干部,总惦着搞技术抓生产,就到厂里来了。
杨椒花,小麻花……我心里隐隐地有所猜测。当然,事情并不像我猜测的那样。
找人,如果通过官方渠道应该不难,可卢厂长明确交代,不要去找派出所和居委会,因为纯属私事,不能滥用公家资源。厂里人都知道,老卢这人绝对公私分明。他就是让我自己去暗访。他说了,查到哪一步是哪一步,不必勉强,查不出结果也不要紧;但他要我向他保证,不管打听到什么情况,只能向他报告,不能透露给任何第三者。
那天晚上给我办理入住的瘦子是这家旅馆的经营主管,我听餐厅服务员都喊他“赵总”。现在,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有滋有味地吃煎蛋和咸肉片。我一抬眼,他便问我要不要雇辆车。那时癸阳没有出租车,街上跑着许多载人的机动三轮(有些地方称之为“棒棒车”,当地人叫“青蛙跳”),我觉得他是替车主来拉生意的。你要什么车都有,丰田中巴也有,可你一个人用不着面包车。我说,你们这儿的早餐不错,这咸肉特别好吃。他说这是培根,就是西式腌肉。原来这就是培根,没想到在癸阳这小地方能有这西式美食。他说是餐厅厨房腌制的,早先意大利厨子留下的手艺,后来没人会做了,这几年又找了回来,也算是本店传统。他说这西式腌肉最好是夹在面包里吃,可我就着它喝粥也别有风味。我告诉他,哪天需要用车,我自当找他帮忙。他给了我一张名片,甩出他的口头禅:本店竭诚为旅客服务。他起身走出几步,回头问我,你同屋那位怎么没来吃早餐?我说他昨晚喝多了,起来一会儿又倒头睡了。
赵总瘦瘦的身躯有些佝偻,走起路来却很轻飘,像一道影子从走廊里闪过。
两桩事都不顺利,我预感不好。相当不好。
那天早上,马工来电话,说今儿还是不行,叫我再等等。我说你们就别费心了,我自己坐公交车过来,反正也不费事。他说不行不行,你千万别过来,省局来人了,陪美国人在厂里考察。他说老美真难伺候,车间废料筐搁什么地儿都要挑剔,这几天从科室到车间都在忙着临时整改……他不聊了,叫我再等他电话。
老宋眉飞色舞地说起昨儿的石鼓山之行,说我没去真是亏了。那山景那风光,不比黄山差多少,你要说黄山是大家闺秀,它这儿,怎么说也算小家碧玉。老宋说国内的名山大川他差不多都走遍了,那些地方到处都是人,倒也没啥意思。他总结说,何必到处去阅尽人间春色?还是这种“藏在深闺人未识”的景致有看头。
我闷声不响地吃着煎蛋和咸肉,老宋递过来两片面包,我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摞在碟子上。见我发愣,他猜到我公事办得不顺,便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我把红光厂的事儿跟他说了,他说那叫什么事儿,问题又不出在你这头,既然出来了,没事正好散散心……他们今天要去癸河下游的野鹅潭,还想拉我去,我说我还有事儿。
老宋一语中的——你呀,年轻不经事,心里搁不下事儿。
我去了城南河边的半塘仓,还是拎着一篓水果去。那边是几间废弃仓库改建的住宅,一个空荡荡的居民点。当初童子巷27号拆迁的七户人家全都安置在这里,这些房产也都属于粮食局。去了才知道,现在这里有六户人家。我进去前四周观察了,几乎是荒郊野店,倒有些乡村的田园风光。周边是零星的菜畦,青菜抽薹了,枯萎的丝瓜藤耷拉在石块垒起的矮墙上,屋前有几只鸡走来走去。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怎么没有人?